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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相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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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绿荷于贝勒爷房中做了几日工,自觉甚是轻松。贝勒爷每日天未亮便急服衣冠,往宫中去;每晚近乎更深露重才回归——真可谓披星戴月!据原贝勒爷房中仅有一丫环白蘋道,贝勒爷整日流连于公务,甚是繁忙辛劳。这白蘋,大我三岁,相貌平平,未尝识书具,却得如此一好名字!其言道,此名乃贝勒爷赐之!我暗想,此名应是取自温庭筠“肠断白蘋洲”之说,心中不禁益加仰慕贝勒爷之才情。
这日,绿荷于白蘋皆已睡下,我不知何事,难以沉酣,便自起,遥夜闲荡于后院之中。
这后院,显然久无人烟,一派杨柳堆砌,甚是荒凉。我不禁想起欧阳修所言:“庭院深深深几许,烟柳堆烟,帘幕无数重”。
正当我漫漫踯躅,百无聊赖之时,忽闻一声起:
“喂,含露,更深露重,不入眠,反倒后院独徘徊,所为何事?”
我转头,是贝勒爷。
我笑笑道:“无何事,只是难以入眠罢了。”
“难以入眠?”他斟酌一番,“有心事?”
我摇头。
贝勒爷道:“你定是有心事罢!莫非是春心动矣,却为薄幸所负,多情却被无情恼,因而心中痴怨?”
我笑道:“贝勒爷为何如此善思?奴婢未曾贪恋何人。况且,奴婢自幼大而化之,率性而为,并非敏感细密之人。”
“若真是如此则甚好!莫相思!此乃至理名言。”
“贝勒爷有心事?”我凝望道。忽而,又忆起初至府中那日见贝勒爷所写的《秋风词》,益甚肯定。
“否,非若是也。”贝勒爷淡淡一笑,“我只是见诗词中多为写情苦,便料得相思定为苦事。”
“奴婢认为并非如此,”因此处只有我与贝勒爷,我便大胆起来,直言道,“李后主曾言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甚是幽情蜜意。由此而见,情之一字,甜亦且存。”
贝勒爷颇为惊讶:“你可曾懂得如此之多的诗词?”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我道。
“不,你绝非略知一二,”贝勒爷道,“那日我写《秋风词》,你便识得,今日又知李后主之诗词,你是深藏不露罢!”
“贝勒爷过奖了,奴婢愧不敢当,”我嫣然一笑,“不过,您似乎甚知诗词。”
“哈,也谈不上‘甚’!”贝勒爷笑道,“如此而言,若你为略知一二,我则为略知七八。”
“你如此自信?”
“是。”
我深深地注视着贝勒爷,漫漫而笑——我那同母异父的弟弟,真可谓成熟自负!
“你既亦略知诗词,那我可否一问,你偏爱哪位诗人?”贝勒爷问。
“欧阳修。”我答道。
“为何?”
“欧阳修之词温厚蕴藉,情真意切,亦略有儒家之风范。”
“最爱哪首?”
“甚多矣!”我侃侃而谈,“如那首‘庭院深深深几许’,颇具沉恨细思的意味,将幽闺自怨之调描摹得淋漓尽致。还有‘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那首,甚是思怀幽远,我尤其爱得其中那句‘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还有《玉楼春》,即‘尊前拟把归期说’那首,将心境描绘得真切不过,且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尤其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一句,甚妙矣!”
贝勒爷微笑着凝视我,乐道:“如此看来,你应是略知□□才是!”
我笑道:“那贝勒爷偏爱谁的诗呢?莫非李白乎?”
贝勒爷一惊:“你从何而知?”
“甚简单!我初入王府,便见贝勒爷房中题着李白的《秋风词》,且字迹如此沉郁有力,莫不是乎?”我道。
贝勒爷笑曰:“你此言甚是牵强矣!不过并未言错。我确实甚爱李白之诗,除了《秋风词》之外,还有那首‘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更如《忆秦娥》一词,虽为伤情,却是吊古伤今,亦雄浑无比!但我所最爱,是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何等的雄浑魄力!”
贝勒爷说得甚是雄浑宏大,仿若他便是李白一般。不知不觉,我心中一阵骄傲——为了我那成熟自负的弟弟!
“在想什么?”贝勒爷见我不语,便问。
我忙应道:“我是在想,李杜之诗皆是绝妙之笔,为何崇杜之人略多于崇李之人?”
“我认为,是因李白之诗乃绝世之作,意境甚是高远,常人难以领悟通透;而杜甫之诗,平和易懂,且具时代代表性,文学弟子尚可领悟,便甚言其妙。苏轼所说‘高处不胜寒’颇能诠释此意。”贝勒爷徐徐道来。
我不禁目光雪亮:“贝勒爷甚是才华横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是矣!”贝勒爷毫不谦虚。
我掩面而笑。
半晌,贝勒爷又问:“你认为李白比于欧阳修,如何?”
我听得出贝勒爷有难我之意,便曰:“奴婢认为二者各有千秋。李白之诗霸气中暗透柔情,欧阳修之诗则柔情中暗透霸气。看君又何好焉!”
“甚矣,汝之聪慧!”贝勒爷朗声大笑。
我忍住笑意,盈盈一拜:“谢贝勒爷夸奖!”实言道,此举颇具调侃之味。
贝勒爷略一掩面,哈欠连天,颇露倦意。
我忙道:“时候不早了,贝勒爷快快歇息吧!”
贝勒爷一伸懒腰:“好,那改日再聊罢!”
“是。”我略一屈膝。
贝勒爷正欲走,却又转身道:“我今夜是领会到了,这古人所言的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应再添一则,便是‘诗道遇知音’!”他言罢,便转身离去。
我独坐亭中,惯看风月,只见纤云弄巧,飞星传笑,心中一乐,甚是悠游自得。
次日,贝勒爷依旧去朝中,我与绿荷、白蘋为贝勒爷扫房。
无意之中,我于贝勒爷桌上偶然寻得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其上题着一阙《蝶恋花长生》:
“醉起忽闻燕声稀,遥山远匿,飞绵情无意。花声尽咽鸟声闭,飞云自纤恒无欲。 慵起余梦不胜忆,闲扫云鬓,望阁外风尽。苒苒物休尽去矣,还年依旧深楼息。“
此词大概是贝勒爷所作,想必是他仿照《秋风词》,仿一女子之口吻,描尽闺怨。实言道,此词甚好!我不禁自叹。
于此时,白蘋受福晋之召唤,既已离开。绿荷急奔我而来,轻轻扯我,低声道:
“小姐,你莫不当真打算,要于王爷府中做一丫环?”
“怎么?除此之外,我又有何路可寻呢?”我诧异。
“你不可如此啊!虽然老爷不求你与福晋相认,但,你自己难道就从未有过此愿吗?
我摇头:“那个负心女子,要我与她相认,岂不是轻薄了我?再言,此乃危急存亡之事,她定会一口否定,反倒置我于不义之地。我何必自寻苦吃?”
“可是……”绿荷还欲言语,却见白蘋已回来,只得欲说还休。
“含露,绿荷,咱们迎了位贵客!”白蘋笑言。
我一怔,只见入府那日所见的翩然格格步履盈盈,衣袂飘飘,亭亭而入。
我一惊,急俯身而拜:“奴婢参见格格!”
翩然格格莞尔一笑:“不必拘礼!”言罢,她四处张望,颇为紊乱。
“格格在找什么?奴婢来帮格格吧。”我道。
“哦,没什么,”翩然格格眼底闪过一丝意乱,“哥哥仍在朝中?”
“是。”
“那……”她悠悠然道,“永年可曾跟去?”
“永年?”我一愣。
“穆永年啊!你不识得他?”翩然格格惊异。
“格格莫怒!奴婢初入府中,未置多时,自是颇不熟识。”我道。
“哦,穆永年即是尽日与哥哥为伴的那小厮。”翩然格格曰。
我忙屈膝道:“回格格,他今早与贝勒爷一同入朝中去,未曾归来。”
翩然格格点头,神色颇黯,却仍旧笑靥点红唇:
“我晓得了,你忙罢。”
“需要待他归来之时唤他去见格格吗?”我问。
“也好。”翩然格格道。
我点头,心中不免生疑,却不好多问。
又尽斜阳,残照当楼,晚景萧疏,贝勒爷归府。
我见那小厮跟随,便上前,向贝勒爷一屈膝,尔后对他低声道:
“你乃永年者乎?”
“是。”
“翩然格格曾至府中,欲寻得你,如今你已归来,且去问问何事唤你罢!”
那永年登时目若雪肤:“谢姑娘,奴才这就去!”
我一怔,不禁眩惑更深。
永年离开。贝勒爷瞅着我,曰:
“今日可有闲情乎?”
我一愣:“贝勒爷有何吩咐?”
“此言差矣!所谓闲情,当为诗词所尽,岂能为差事所耗焉?”
“贝勒爷诗性又燃?”
“是。”贝勒爷笑道,“昨夜与你相谈甚欢。”
我亦是一笑:“贝勒爷若能乐在其中,乃奴婢之幸也。”
“此言甚好!”贝勒爷笑曰,“你今日可曾留意我桌上书?”
“奴婢扫房时留意过,您题了一阕词,名叫《蝶恋花长生》。”
“是也!”贝勒爷大喜,“莫料得你果真留意!此乃昨夜,与你畅谈之后,我意犹未尽,一时兴起所作也。”
“贝勒爷之才情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矣!”我虔诚道。
谁知,贝勒爷却调侃一笑:“你甚会讲话!”
“奴婢此乃衷心之言,绝无恭维之意!”我忙曰。
贝勒爷朗笑:“我又未曾怪你,你何至于如此申辩?再言道,汝之恭维我,并非不可理喻焉。”
“贝勒爷此话不佳,”我斗胆道,“奴婢向来嫌恶善恭维之人,奴婢赞贝勒爷乃是肺腑之言,绝无虚情假意,若贝勒爷因此而轻薄奴婢,则奴婢情何以堪?”
贝勒爷直视着我,良久方道:“你休好高骛远!你既非大家闺秀,又非名门之女,何以如此狂妄?”
“奴婢虽非大家闺秀,但奴婢的爹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奴婢自幼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早已深受其影响,知书识礼矣。”我见贝勒爷并无怒意,且心底之下,仍以姐姐之傲视之,便放肆开来。
“你竟敢自称知书识礼?”贝勒爷揶揄。
“愿闻其详。”
“你曾说过,对于诗词,你不过是略知一二罢了,况且你如此不拘小节,放荡而为,何以称‘识礼’?”
我潇洒一笑:“奴婢欲补充一句。昨日,奴婢自称‘略知一二’,但少顷,贝勒爷便道奴婢可称‘略知□□’,由此而见,奴婢并非‘不知书’也;至于‘识礼’,奴婢竟日以‘奴婢’自称,以婢女自视,为贝勒爷及格格请安问好之时,亦无不妥之处,奴婢以为可自称‘礼至’也。”
贝勒爷欲强装怒,却终究难以为之,大笑道:
“善哉!今日算是败于你之下!”
我一笑,屈膝道:“谢贝勒爷!若奴婢刚刚有冒犯之处,还望您宽恕!”
贝勒爷细细审视着我,叹道:“你绝非普通女子,你是奇女子,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如此一来,要你做一奴婢,是否太过委屈?”
我摇头:“不委屈。奴婢颇为清闲,且可得劳酬,何乐而不为?”
贝勒爷一笑,自嘲道:“你瞧,本欲与你谈诗词,却变为一场辩论会,岂不是天意弄人?”
我朗声曰:“并非如此。若不是这一场辩论,贝勒爷焉知奴婢之智乎?”
“你倒毫不谦逊!”贝勒爷笑道,“不过,实言道,我喜欢你这种性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些与你同龄的女子,甚是矫揉造作,竟日刻意弄愁,泪弹不尽当窗滴,与你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其实,贝勒爷也不可怪她们刻意弄愁。辛弃疾曾言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由此可见,她们只是年纪尚小,阅历尚浅,不知如何抒发胸襟,故刻意弄愁。待她们到‘鬓已星星也’之时,自然可有‘欲说还休’之宁静。”我道。
贝勒爷凝视我,似笑非笑:“你很聪明,知道于无意之中将话题转移到我所好的诗词上来。”
我笑而不言。
贝勒爷瞅着我,问:“含露,聪慧如你,却无处施展,你竟不觉怀才不遇?”
“奴婢未觉,”我道,“对于‘怀才’二字,奴婢愧不敢当,且已得贝勒爷之赞,奴婢于愿已足。”
贝勒爷长息曰:“你真是悠游自得,不求风浪!你可知,古今千百万人皆因怀才不遇而萎靡?且看陈子昂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乃是最具代表之一。而你却毫无怨言,安贫乐道,何也?”
我一笑:“古今苦于怀才不遇之人大多是有远大报国之志的男儿,而我只是女流之辈,略识书具,仅是著文章自娱而已,因而安贫乐道,未曾怆然涕下。”
“你甚是乐观矣!”贝勒爷叹道,“那对于怀才不遇之人,你有何看法呢?”
我听得出他是想与我畅谈,便信口侃侃道:“奴婢以为,所谓‘怀才不遇’,并非真的‘怀才’,他的‘不遇’,仅是为自己的一事无成所找的借口罢了。若真‘怀才’,岂能‘不遇’乎?”说罢,我亦暗自惊讶,不晓得我从何而来的如此谬论。
果然,贝勒爷未为之所信服,不服道:“照你此言,韩愈‘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之言乃无病呻吟焉?”
我骑虎难下,只得点头:“是。”
“那依此言,你爹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否亦是未有真才实学,而徒自无病呻吟矣?”贝勒爷不依不饶。
我已不知如何收场,慌乱之中,只得信口而言:“我爹虽‘怀才’,虽‘不遇’,却未曾‘怀才不遇’。”
“你可否在说绕口令?”贝勒爷似笑非笑。
我既已言至于此,只得将错就错,继续道:
“奴婢之意为,奴婢的爹才华横溢,却不适宜于科举考试,因此屡次落榜,因此其既‘怀才’,又‘不遇’。但假若这二者相连,便成了文人墨客之无病呻吟,我爹虽失意,却从未怨天尤人,因而,其无从而称‘怀才不遇’!”
言罢,我自以为一派胡言,定遭贝勒爷揶揄,未料,贝勒爷却曰:
“小女子绝非可轻薄之士!了不得,了不得!”说罢,朗声大笑。
我颇为惊讶,凝视着贝勒爷,不由自主,亦痴痴而笑。
此夜,月华如水,波纹似练,花影疏窗度。我与贝勒爷,又谈笑风生,直至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