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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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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虐风饕,祁西无可避免地,忆起了十七年前那个同样天寒地坼的冬季。那年,祁西七岁。
市井间,五日一集市,每逢市日,人头攒动,家家户户妇孺老幼出门赶集。这是七岁的祁西颇为珍惜的日子,只不过,他不是像那些富贾家的小少爷们身穿云锦买糖葫芦来的,而是为了解决温饱来的。
是日,祁西如往常在最繁华的集市同别的孩童肉搏。
最为原始又最为残忍无情的搏斗方式,不是最正义却是最公平的——使出浑身解数将对方扳倒,谁站到最后谁便是最后赢家。
鲜血和汗水都只为赚取过路行人一份或同情或戏谑的施舍,这是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无从选择的道路。要想活命,要想有饭吃,就必须得拼命。
没有例外,祁西又是站到最后的那一个,他睁着猩红的双眼,眼神里透出超龄的笃定与坚毅。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从口腔呵出的白气厚重得仿若将要凝结成霜。
小小的身子拖着被打伤的腿在众人欢呼声中走了出来,人群自然开了一条道出来。他知道,那些人避开他,不是因为敬重他,而是因为嫌他脏。
他遍体鳞伤,本就残破的衣衫也已不蔽体,冷风故意慷慨灌进了他的衣衫,但他感受不到冷,也并不在意行人的眼光,只是心满意足地用那只冻到将要失去知觉的皲裂的小手拍拍腰间的口袋,听铜钱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祁西心道,够买七日的馒头了。
在即将拐弯到他那个勉强可以住人的破庙时,一人轻轻从后拍打了他的肩膀。小祁西抬头望去,那是个身形高大的七尺男儿,面相宽厚平和,乍一看不过而立之年,而鬓角却已微微染了白,一时间让人辨不清年岁。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这一生的轨迹已经彻底被改写。
“你愿意来我府上吗,有吃有住,教你习武。”
那时的祁西不知道,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居然是大名鼎鼎,威震八方的沈府掌门。但衣食无忧又能习武,对祁西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也不怕被诓骗,因为他实在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能被诓走的。
于是祁西就这样进了沈府,成了沈天第五个且是年龄最小的徒弟。往后的年岁在证明,沈天非但没有诓他,还如父亲般待他。
祁西分外珍惜这样的日子。沈天待他很好,甫入门时,那些个师兄不解师父怎的突然带回个毛头小孩回来,因此故意刁难祁西,但看着祁西的努力与天赋,闲言碎语也便很快住了嘴。
自然还有另一重原由,祁西有府上的小霸王沈子攸给他撑腰,因此无论是师兄还是下人,也都不看僧面看佛面地惧他三分。
那沈子攸是沈天与结发夫妻唯一的子嗣,自打出生之日起便身体孱弱,那身子骨无法继承沈天的一身武义,从小被浸在蜜罐里将养长大,颇有些无法无天。
祁西第一次见沈子攸是在沈府大堂饭桌上。那年沈子攸才四岁,还是连路也走不稳话也讲不清的年纪。
偌大的酸枝圆桌,上座是沈天,侧边乃夫人周氏,五位师兄弟则按年岁坐着。初次和众人一道吃饭的祁西颇有些拘谨地埋首扒着饭。桌上停杯投箸声此起彼伏,一时无言。
是那小霸王打破了平静。子攸四岁,吃食都是奶娘照拂着,又因年纪小,屁股坐不住椅凳,也就破例让这小霸王可以不用上桌,因此一到饭点,便见奶娘端着小碗,围着大圆桌一圈一圈追着小子攸的场景。
饭毕,师兄四人陆续离开,只留了祁西下来。是沈天把子攸叫了过去::“子攸,这是祁西哥哥,以后让他陪你玩可好?”
沈子攸这才注意到饭桌上这张生面孔,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脸上的新伤疤有些骇人。
“祁西哥哥,疼吗?”第一句话,不是你好,是“祁西哥哥,疼吗?”他问他,疼吗。
小子攸走近些,用手指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祁西红肿的嘴角,祁西这才感受到嘴角一丝抽搐的疼痛。但相反的,他又突然觉得心底一阵暖流经过。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沈子攸,是第一个。
后来顺理成章的,祁西每天的日子,除了习武,就是沈子攸。
四点起床和师兄们练武,七点叫沈子攸起床。
“少爷,起床啦。”祁西试图扯过沈子攸盖在身上的花被,而沈子攸也用手紧紧钳着被子,两人一大早便这样僵持着。
“不起,叫我一声子攸,不叫就不起。”沈子攸隔着被子的声音还带着些乳臭未干的沉闷。
“少爷,你就别难为我了,起迟了师父又得责罚我了。”祁西无奈道。
然而沈子攸却无半分让步之意:“叫!我!子!攸!”
“子……攸……”祁西艰难地吐出两个音节,沈子攸这才扯下蒙住头的花,朝祁西露出一个绚烂的笑容:“真好听。”
祁西从未对沈子攸说过,每次他朝他笑的时候,他都会觉得满山的海棠花轰地一下一齐开了。
早膳过后,祁西继续在庭院习武。沈子攸则在房内摹写《千字文》。沈子攸爱好泥塑,祁西便爬到陡峭的山上给他挖上好的红土。沈子攸有段时间嚷着要学古琴,祁西就亲自选良马亲自剪马尾制琴,虽然沈子攸的新鲜劲只持续了两天,但祁西也毫无怨言。
沈子攸自小体弱,喂药是最让下人头疼的一件事。但自从祁西来了,一切都迎刃而解。祁西就是沈子攸的冰糖,又或许,比冰糖还灵些。
下人们也不知道祁西到底是使了什么巫蛊之术还是给小少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只要是祁西递到沈子攸嘴边的药,无论多苦,也有办法让他一滴不剩且毫无怨言地喝下去。
原以为这辈子便能这般平安顺遂下去,却在倏然间被搅起了巨浪。
“徒弟,你喜欢子攸吗?”那日晚饭过后,沈天避开子攸单独找了祁西。
祁西顿时觉得心被扯了块口子,原以为可以藏匿在心底的越了界的感情竟然最终还是被发现了,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师父,徒弟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高攀不起少爷,求你不要赶我走……我只想默默保护着少爷……”祁西的声音带着些微抑制不住的颤抖。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沈天牢牢扶起他:“小西,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收留你吗,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澈的东西,纵然是在武力中,你仍旧没有失去这种最纯粹的东西。我收的这几个徒弟,楚轶鲁莽,如墨懦弱,还有许言和许语努力有余但天赋不足。你跟了我七年,也陪了子攸七年。从今日起,我就把子攸托付给你了。”
“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天望着窗外,背过手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子攸是早产儿,一出生下来身体便一直不好。”沈天停顿了一下,重新抚平情绪,“子攸半岁的时候,府里来了个堪舆师,给子攸算了一卦,说子攸十二岁和二十二岁时,会经历两场劫难……”
“明年……少爷十二岁……”祁西抬起头,惶惑地盯着沈天,显然未能消化这一系列事情。
“我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但我怕……我这位置,每天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多少人想把我扳倒下台。我怕是……陪不了子攸多久了……我需要有个人可以一直照顾他,从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定了那个人是你,起先我还怕你早晚有一日会娶妻生子,到时对子攸必然会有所疏忽,但既然现下我知道了你的心意,那便再好不过了。”
这次是沈天先跪了下来,祁西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师父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子攸的。”小小的身躯承载在重负,语气里是笃定和决绝,脸上却不知在何时早已湿濡一片。
“把眼泪擦干。子攸该回来了。”沈天扶起祁西,自己也站起身,两人平复了情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
“祁西哥哥,你怎么在这,我找了你半天。”沈子攸嘴里还咀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一边说着一边小跑过来。
“都这么大人了,还整天叫祁西哥哥,真不害臊!”沈天收起情绪,佯装数落沈子攸。
“祁西永远是祁西哥哥!我就要叫祁西哥哥。祁西哥哥都没说不答应,是不是啊,祁西哥哥!”
祁西笑了,真希望时间,就停驻在此刻。祁西想。
而沈天和祁西经常在噩梦里梦见的那一天还是来了。沈子攸十二岁的那年元宵节,本该是热闹团圆的日子,沈子攸却突然发起了高烧,出游请求被拒绝后,沈子攸气恼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沈子攸趁祁西去拿药去的时候偷偷溜出了家门,就再也没回来。
一夜间,兴旺的沈府全都没了……
说好要一辈子照顾,最终还是一语成谶。
祁西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仍坐在麒麟鸟之上,沈子攸依旧在自己怀里,他不由输出一口长气,原来只是在梦中回忆了一番往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