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嚣》c淙淙c

1、第一章

　　贞曜年元月十五晚，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坠下，明朗又圆满的月亮爬过屋顶，放肆地倾泻着光芒。又是一年花好月圆团圆夜，街上锣鼓喧天，花市灯如昼，而这一切和乐美满都被隔绝在沈府之外。

　　府内，是另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远远望去，那就像是个冰冻的毫无生机的行宫，肃杀的寒风在黑夜里穿堂而过，全府上下男女老少各司其职，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那件尘封了九年的事，仿佛一点星火就能点燃幽冥宇宙。

　　正房内，摆在正中心的四方定窑青釉炉燃得正旺，烟气袅袅升腾着。一英俊的白衣男子正背对着整座房宇，一头泼墨长发被风撩动着。他负手而立凝望黑夜，大敞着的窗子让腊月的寒意和屋内积蓄的暖意撞了个满怀，一枚雪故意似的恰好降落在他的眉心，又倏然悄无声息地化开。

　　许久，那男子抬手用指节分明却满是厚茧的大手拂去眉心的湿泞，既而望着那明亮的满月缓缓沉声道：“薜荔你说，元宵落雪，可是好兆头。”

　　没得到回话，那男子倒也不恼，自我慰藉般自顾自喃喃道：“瑞雪，一定是瑞雪，瑞雪兆丰年。”

　　而那名叫薜荔的女子，此刻正在正房外驱逐一名不速之客。

　　“属下确有要事禀报掌门……劳烦薜荔姑娘通融通融。”

　　风尘仆仆赶来的侍卫模样的少年吃了一记闭门羹，他夹袄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正在细微地起伏着，右手紧紧按着腰间那把佩剑，固执地低着头，大有今日不见到掌门就赖着不走了的架势。

　　“红叶，你跟从掌门的日子比我还久些，怎的还如此不懂规矩，不知道掌门每年正月都闭关修炼吗。有什么天大的要事，你与楚轶君说去。”

　　“是……是小少爷的事……属下实在无法定夺……”

　　话音未落，正房尘封的门倏然开启，房内那白衣男子携了一阵风负手立在薜荔和红叶面前。

　　这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年纪，正是沈府现任掌门祁西。他身量颀长，气宇轩昂，长眉如利剑，薄唇如卧月。身穿一袭纯白锦绣真丝长衫，腰间一抹红色束腰。一头如墨长发后挽着发髻，两鬓飘飘摇摇蓄下两束碎发，周身裹挟着周正不凡之气。

　　“掌门。”红叶单膝跪地行抱拳礼。

　　“方才你说……有子攸的消息。”祁西说话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嗓音里掺了几分沙哑。

　　他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之意，硬是把问句变成了陈述语句，约莫是近十年来被大大小小的假消息磨平了心志，练就了一身掩藏心性的好本事。实则在听到“小少爷”三字的时候，原本平和的心境就如波涛翻涌起来。

　　“按理说，抓获的血族都会被即刻处决，而今夜抓获的一名血族少年，心高气傲得很，死到临头还对着押人的狱卒恶语相向，乱喷口水……那狱卒气不过，扒了那血族的衣服准备施一顿酷刑，结果发现那血族颈上有一值钱玩意儿，就拽下来在地牢找狱卒们品鉴，我恰好夜巡经过，觉得那宝物分外眼熟，仔细回忆一番……那宝物……好像就是……好像就是……”

　　“但说无妨。”

　　“好像就是……小少爷的……青铜长命锁。”红叶一边弓着背，一边颤颤巍巍地从胸前内袋掏出那宝物双手奉上，只见那青铜长命锁还明明灭灭泛着幽暗的光芒。

　　祁西见到那物，瞳孔倏然放大，竭力克制自己颤抖的手，还算稳当地接过长命锁，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一下翻到背面最底下那行不易被发现的阳文：“赠与沈子攸。天衡三十七年。”

　　沈子攸自打出生起便身体孱弱，半岁时一过路的堪舆师给小子攸了一卦，留下了这把他亲手刻字的青铜长命锁。

　　说来也奇，原本黯淡无光的长命锁一戴上沈子攸的脖颈便开始散发闪耀光芒。自打那日起，这青铜长命锁便从未被取下过。每逢沈子攸身体有恙，那长命锁也会跟着暗淡了光芒。府内上上下下都知小少爷脖颈上戴的青铜长命锁是个通灵宝物。

　　祁西颤抖着双手，用指腹摩挲过那行阳文，深呼吸了好几轮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反常：“那血族少年……可还活着……”

　　“我离开的时候……尚且……还吊着一口气。”红叶越说到后天越是中气不足一般，“但是被那狱卒折磨得不轻了……”

　　祁西的心就像是一汪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被一头巨蛟胡乱翻搅了一通。长命锁亮着，说明子攸还活着，那血族少年又和子攸有什么关系。莫非……祁西立马斩断了自己荒谬的想法。

　　“那血族少年此刻关押何处，我要亲自走一趟。”祁西说着已经拽起红叶的衣袖，打算即刻就走。

　　红叶着实被这样的掌门吓了一跳。人人都晓掌门素来隐忍克制，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而眼下为了这点还没眉目的事情乱了心绪……红叶心道小少爷在掌门心里可真是非同一般。

　　“掌门，您还在闭关调息，枉自出关怕会乱了灵气……”末了大概觉得自己也是劝不住这人，薜荔忙不迭加了句：“好歹罩一件貂绒长袍……”

　　然而薜荔说话间，祁西和红叶已经绝尘而去……薜荔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望着地上那摊化了的雪迹，微微叹了口气。

　　正月天里本就天寒地冻，到了地牢里就更是冷得折胶堕指，那种直逼骨髓的寒冷让祁西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闭关半月，每日被熏香炉子烘烤着，突然违逆了定律强行出关，又恰巧碰见这样的阴冷环境，体内旧疾又发作，一时间真气紊乱，气血翻涌。他狠狠定了定神，才将涌上来的一股血水强行咽了下去。

　　冗长的甬道望不到尽头，风一刮过，便掀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那种从背脊攀上来的寒意与反胃的感觉让祁西忍不住皱了皱眉。

　　越往里走，祁西手里握着的青铜长命锁就越是跃跃欲试般亮了起来，仿佛在为他指引着方向。

　　红叶手里提了盏无甚用处的烛灯，甬道里的穿堂风刮过就倏地熄了，他反反复复重点数次只得作罢。

　　原本打着盹的狱卒都被掌门突如其来的夜巡惊出了一脑门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立在两侧。

　　“掌门，前方那间便是了。”而那位扒了那血族少年衣服的狱卒，光是偷觑了掌门的脸色，便清晰地感受到掌门的低气压，大有晚节不保的预兆，哆哆嗦嗦地跟在后头。

　　祁西加紧了步伐，悬着一颗心来到关押那血族少年的牢门前。红叶打开门，只见那血族少年双手被大张着绑在架子上，浑身赤裸，上面遍布伤痕。

　　而祁西此刻却立在门口，望着那血族触目惊心的伤口深深蹙起眉，好半天不敢上前，只对红叶道：“快……把烛灯点上……”

　　红叶机敏，心里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七八分，听到命令，哆嗦着手去划火柴，反反复复数次才成功。而负责处理这名血族少年的狱卒更是跟在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祁西一把夺过红叶手里的烛灯，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丈量着脚步往前迈了几下，就往那少年的左边侧腰照去，在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新鲜伤口之下，赫然有一块熟悉的青色胎记……

　　他像是仍不相信般，将烛灯往那血族脸上探去。他踌躇着撩开那人因疼痛被汗水黏湿在脸上的发丝，那张熟悉但苍白的脸正对上他的视线，祁西的瞳仁倏地放大了……

　　九年前的那夜，一把大火让沈府惨遭灭门。祁西的师父师母在睡梦中死于血族刀山火海之下，他们膝下唯一的儿子沈子攸也在纷乱间彻底失了影踪。九年来，祁西一心修炼，重振沈府，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血族赶尽杀绝，给师父师母报仇雪恨，也为了能扩充势力，早日找回沈子攸。

　　他一心想要灭掉整个血族复仇，然而千算万算，却从未曾料到，他的子攸被那群怪物变成吸血鬼，还差点被他害死……

　　“啪”一声，烛灯掉在地上，火还没来得及染上杂草便蔓延开来，倏然被风吹灭。与此同时，那血族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猛一抬头就将獠牙直直扎进了祁西还流连在他脸上舍不得放下的手指。

　　“掌门！”那原本一直在后头装死的狱卒这会倒是想身先士卒了，一把挥起长鞭欲往那血族少年身上劈去，然而那鞭子才只挥到半空，这狱卒就被祁西狠命踹了一脚，连人带鞭滚到牢房最角落去，那鞭子受了力，狠狠抽回了那狱卒自己身上，一声凄厉的嚎叫在逼仄的地牢里荡开。

　　而踹完那一脚，祁西忍着心里的愤怒和指尖的疼痛，冷冷地对红叶道：“带走处理掉，连骨灰也不许留。”那原本清冷的嗓音里此刻带着些喑哑与决绝。

　　红叶只得听命拖着那半死不活的狱卒往外走去，而那血族少年此刻正睁着猩红的双眼，死命吸吮着祁西的手指尖，大有要把他浑身的血吸干的架势。

　　而祁西却是丝毫不挣扎，他一边流着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什么的泪，一边含糊地说了句：“子攸，哥哥来迟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那血族少年不知怎的突然收了獠牙，整个身子顿时如失了重般下坠，刚好将头栽到祁西肩上。

　　祁西用了灵力除掉缚着沈子攸两手的枷锁，又解下自己那根红色束腰，除下自己纯白的锦绣真丝长衫，小心翼翼地将他裹了个全身。

　　然而再小心，鲜血还是瞬间染红了白布。堂堂沈府掌门，此刻泪如决堤，像是怀抱着丢失已久的珍宝……

　　麒麟鸟受到感召及时地来了，祁西抱着沈子攸坐上麒麟鸟，他此刻的灵力已经无法支撑他行到云隐阁了。他用最后一点灵气复原了那青铜长命锁的红绳，物归原主挂到沈子攸脖颈上，又用双手反反复复揉搓沈子攸冰冷的双手和脸颊。

　　又想到方才红叶转述的那句“心高气傲……恶语相向……”祁西不禁兀自叹气，纵然时间倏然而过，却还是那个天高地厚不知的小霸王脾性。

　　未几，祁西见他紧闭双眼，嘴里不时发出呢喃，凑近了才听清，他在反复念叨：“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只得揪着心徒劳地摩挲沈子攸的手和脸颊，回忆就如藤蔓一般盘根错节绕回了十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