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orgel

9、疑点

　　三月的风乍暖还寒，偶有春阳照拂，便觉浮生若梦，若就此归于混沌，不再为凡尘所扰，也是人生一大幸事。绵延整片山坡的桃林，在斑驳光影下，竞相盛开。那红、那粉、那白，都像是吸收了天地灵气，那么艳丽又那么纯粹。
　　桃林中有一处高三四寸的树桩，不知是什么种类的树，竟可容纳两人对坐。那树桩的截面是个较为平整的平面，此刻被当成了木桌，上面正放有一个小酒坛。酒坛上沾有泥土，并未开封，想来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一个老者正弓着身子挖着什么。
　　“老头子！怎么又在挖酒。你说说你这一月都挖了几坛了？到时候被管家知道，又得罚你钱。”
　　远处走来一位老妇，身上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好在整齐干净。
　　“让他罚去！整天盯着我，喝坛酒都不让。要说这酒，哪坛不是我亲手酿的，偏生喝一坛还成了偷。”
　　那老者头也不回地继续挖酒。
　　“又在说胡话，整个桃林都是老爷种的，他怜你老弱，着你在此看守。酿的桃花酒每月给两坛，你自个贪嘴偷喝不说，如今还埋怨起别人来了。”
　　老妇人走到树桩旁，在矮凳上坐下。
　　“不说了不说了，今个儿心情好，不提那些糟心事。老婆子，来陪我喝几口！”
　　那老者终于又挖出了一坛酒，他丝毫不嫌上面的泥土脏，怀抱着酒坛，走到树桩旁放了上去。
　　“我不喝，死酒鬼，还想拉我垫背。”老妇嗔道。
　　“就一口，罚不了你。这酒这么多，发现不了的。”
　　老者说着就开了酒坛，递到妇人嘴边。妇人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给了老伴一记眼刀，便接过酒坛喝了起来。老者见她妥协，哈哈大笑起来，拎起另一坛酒，大口喝了起来。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①

　　突然间，嘶喊声震天，刀兵相接的声音笼罩了整片桃林。老夫妻从梦中惊醒，走出茅屋便见满林的士兵在相互厮杀，桃树受到击砍，桃花顿时漫天飘洒。空中是红艳的花雨，地上是遍野的血尸。零落的桃花飘在战士的发上、肩上、铠甲上，随即又被剧烈的打斗抖落到地上、尸体上，在千百次踩踏中碾成尘泥。
　　老妇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下子怔住，僵立在茅屋前。老者一把拉住老伴的手就要逃，一扯之下，老妇惊醒，挣脱被攥紧的手：
　　“不能走！老爷的树都在这里！”
　　“还管什么树！再不走命都没了！”
　　刀剑厮杀中老者吼道。见拉她不动，老者转身就往茅屋里跑，像是准备取什么东西，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司煌士兵拔出插入敌人胸膛的长柄刺刀，见到此处还有两个平民。杀红了眼的士兵早已顾不得许多，体内的血性暴虐笼罩了他，满脑子里都是一个凶残的声音告诉他：
　　“杀！杀光他们！全部！”
　　他又提起刀冲了过去，两刀就解决了一对无辜的老夫妻。那士兵越杀越兴奋，回身见到历儿军颓势渐显，司煌胜利在望，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一把火烧了茅屋。火星燃起，顺着还有些许寒意的春风迅速蔓延。整片桃林连同死不瞑目的故人、树下的桃花酿一齐葬身火海。
　　明媚的桃林转眼就成了残尸遍野的炼狱，黑烟从各处盘旋升起，丝丝缕缕，像是不甘的怨灵纠缠着不肯离开人世。

　　日升月落，光阴变迁，一切都湮灭在不待人的时光里。原先那用作木桌的树桩，居然没有死在火海中，反而因为少了人力的消磨，重新长出枝干。奇怪的是，新枝在十年之内就长到了原先的树桩那么粗，许是数百焦尸与漫坡的桃树给了它养料。更奇怪的是，它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死树，枯枝盘绕，倒是合了这处曾死尸遍地的惨烈。
　　桃花仙飘然归去，独留枯枝与月光相对。几年之后，曾经的百尸坡又成了掩盖罪恶，埋葬少女冤魂的地方。

　　隗沉本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的原则，命侍卫将尸体尽数运回城主府。城主府花园假山后的密室中，此刻正摆放着十二具尸体。孙学清将时矜一行人带入密室后，就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密室相对狭小，只有假山后面进来的一条通道，通道两侧墙上设有烛台，尽头是一扇圆拱门，跨过门就进入了密室。室内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密集的躺着十二具尸体。这些尸体在跃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诡异，室内的空气让人觉得呼吸困难。杜林桃虽然已经在心里做了准备，此刻还是害怕的捂住眼睛，站在拱门处不敢靠近，其余四人早就围了上去。
　　尸体从发现到现在已有三日，曝过尸也埋过土，竟然还是完好如初，连尸斑都没有。只是尸身好像失去了全部的营养，整个萎缩起来，头发也如枯草一般，失去了光泽。时矜凑近过去，在尸体身上仔细观察起来。
　　这些少女不管是身份地位、穿衣打扮还是性情喜好都天差地别，除了年轻再无其他相同点。可见，凶手的目标只有两个特征，一是年少，二是必须为女子，怎样恶毒的心肠才能对手无寸铁的少女下此毒手？
　　找到的尸体已经有十二具，如果其余的失踪案也是同一人所为，那就是说仍有十二条人命危在旦夕，说不定下一刻就有人来报，说哪处哪处又发现无名尸体。
　　现在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找出这些少女的死因，推断凶手的杀人手法；二是侦查二十四起失踪案中存在的相似点，推测凶手行凶动机以及地点。幸运的话，或许能在他再次行凶前救下无辜少女。
　　“方盏，过来这边。”
　　方于木正站在一具女尸前，他手搭在女尸肩上，看样子是想将她翻个身，却无从下手，此刻正蹙着眉。
　　“自己弄，本老大现在是负伤人士，不能做重活的。”
　　方盏在长桌前晃来晃去，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欣赏什么大作。听到方于木叫他，只是举起吊着的胳膊，仿佛那是万能通牌，一伤在手，天下我有。
　　“又不是断了，矫情死你。”
　　方于木骂道。时矜闻声走了过去，一手扶肩，一手扶腰，将那女尸麻利的翻了一个身，道：
　　“时间紧迫，不必顾忌太多。”
　　“还是大师兄有魄力，对嘛，人都死了，还管什么男女有别？”方盏总能抓住每一个恶心时矜的机会。
　　“不然都像你，屁事不做，废话还多。”陆离也总能抓住每个恶心方盏的机会。
　　“屁事不做？我屁事不做，你们现在能在这里？”
　　嘶啦一声，衣料被撕扯的声音，方盏还没骂完，就被那边吸引了注意力。
　　“陆离，过来看看。”时矜像是在尸体上发现疑点。
　　陆离这人嘴巴厉害，修行也厉害。他师从二长老仙囹，尤善施毒解毒以及各种歪门邪道，天下的杀人方法只要叫得出名字，他就有涉猎，深得仙囹真传。陆离对着方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便凑到尸体前。
　　只见那尸体背后两处肩胛骨严重突起，萎缩的肌肉让那骨头看起来快要刺破皮肉，直戳到空气里。更奇怪的是，翼状骨头靠近脊柱的一侧，沿着骨头边缘形状有一排的孔洞，但因为人皮皱在一起，不太容易发现。
　　“这是……”
　　陆离伸手撑开皱皮，盯着那些小孔，像是想起什么又不敢确定，
　　“如果我没看错，这是……‘凰羽九天’……”
　　“凰羽九天是什么？”
　　方于木听他语气，这似乎是个很厉害的术法。
　　“我也只是听师父偶然提起过，具体不清楚。师父曾说前朝扶涂国有一秘术，他们认为火月出生，背骨突出的少女是凤凰化身，乃世间至纯。她们的处子之血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后来，有境界固化，难以突破的修行之人研习此法，发现其竟有使境界飞升的奇效。因此，修仙之人中曾流传过在处子背骨处取血，助力修行的邪术，世称凰羽九天。”
　　“仙囹大嫂果然泼辣，这种禁术都知道。”
　　“放肆！师父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
　　“名字起了不用来叫，起它作甚？”
　　“强词夺理！那也不是让你叫的，你还说师父泼辣！”
　　“说了又怎么样，她老人家都不管，要你多事？”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行了……这么说来，有人效边陲秘术，提升修为……”
　　陆离被方盏气的满脸通红，双眼瞪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听见时矜发话，还是忍了下来。他吸了一鼻子，稳定下情绪，道：
　　“不能确定，也可能是单纯的杀人取血。”
　　“不会，历儿城百姓专事生产，民风淳朴，不会有人浸淫这种邪术。况且普通人没有能力做到如此隐秘的杀害十二名少女。”
　　方于木略一思索，便察觉到其中关系。只有修仙之人有能力在人口密集的历儿城控制这么多受害人而不被发现，也只有他们才会需要这么多人来施行邪术。
　　“那就是说，我们只需在历儿城附近搜寻修仙之人，就能从中找到凶手？”
　　杜林桃从他们发现尸体上的疑点时，就从拱门边挪了过来，此时听师兄们的意思，这案子马上就要破了。
　　“没那么简单。能在一月之内掳走这么多人，必定对地形十分熟悉。彻查多日也没能抓住凶手，可以看出此人有一番手段，说不定……”
　　时矜凝视着尸体上突起的骨头，说到一半不再言语，杜林桃忙追问道：
　　“可能什么？大师兄可是知道了凶手是谁？”
　　“不知，凶手很可能是在城中生活很久的人。”时矜收回目光，转身对孙学清说道，
　　“孙统领，不知可否借阅城中人口记录？”
　　“需请示隗大人。”孙学清不卑不亢的答道。
　　“还请孙统领告诉隗大人，可能还有人存活，此事越快越好。”
　　“一定。”
　　孙学清手里握着剑，向时矜一抱拳，便出了密室。
　　“奇哉怪哉，不去找城主，反倒请示一个客卿。”方盏低声嘲道。
　　“大师兄方才是想说，凶手很可能已经混入了参与调查的人当中吧……”方于木若有所思。
　　“陆离，方盏，林桃，去案宗室翻记录，每个失踪地点都仔细勘察，看能不能划出可能的施术范围，于木跟我去拿名册，凡修行之人都要询问一遍。”
　　时矜快速的给几人分了任务，让他们连夜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