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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对策 ...

  •   平叛惠王的战争开始于七月初。
      先前房选的分析,是对的。此时,浙江都司有朝廷卫军七万人,皆精兵强将。另有卫恒是练兵于徐州。而惠王府位于苏州,浙江都司卫军、卫恒是的卫家军成腹背夹攻之势,这便是江南之局的底盘。
      七月六日,我收到急报时,惠王已于苏州起事,杀知州。后率部北上,直取金陵。
      惠王兵临金陵城下,金陵危急,外无援兵。守将裴舒即开城投降。金陵素称南京,有一套同于京城的府衙班底,城中世家无数。开城之日,南京兵部尚书顾沄等数十位老臣面北自杀。城中世家大族闭门不出,另有拒不合作的官员几十人被杀。
      惠王占领南京后,发布檄书直言今上酷厉,牝鸡司晨,宠幸外戚,败坏朝纲,罗列我的罪过三十余条。我见了檄文,只问钱先生道:“先生可知此檄文是何人所写?”
      钱先生拱手:“回万岁,是原南京户部主事司马钰所作。”
      我只道:“此檄文行笔舒畅,恳切入里,颇有服人之意。此人当有大才而不用,是天王之过啊。”说罢我笑着望向房选。从前房选是极少到勤肃殿议事的,此时内阁、房选、兵部尚书、五军统领均在勤肃殿。
      房选道:“回万岁。司马钰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靖宁十年进士,选为庶吉士。靖宁十八年,任南京户部主事。此人于寒门中砥砺而出,虽负大才,但向以直言自命,恃才放旷,不能自审。若非沉意自敛不堪用。”
      我微微颔首,方面露赞许之意。复又问了几个惠王幕僚的名字,房选当即将那些人的底细、来历说的清清楚楚。一时诸大臣面有异色。
      我略一思索也是。司马钰这样的人,虽然有才华,却沉不住气,与同僚相处也不佳。如果能让他磨砺几年,通些人情世故沉沉性子倒也是可以用的人才。只是这番他头脑一热跟了惠王,最大的可能不是他理想中襄佐明君匡扶社稷,而是身败名裂自杀身死。
      并不是说一个人有才华,就一定应该被重用。
      毕竟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太多了。
      而诸大臣在此议事,自然也知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平叛。所以绕来绕去,慢慢还是说起了平叛。
      我只是默然听着众大臣们的讨论,无外乎几件事。
      最要紧的是,惠王的出师之名并非清君侧,而是直指皇帝名不正言不顺,是造反。那么,接着他是会在南京称帝,还是北上谋京城。此其一。然后便有大臣说,国孝之中不宜动兵戈,况且惠王是宗亲,是否可由万岁派人劝降。此其二。再者,便是谁去劝降的问题了。然后还有件附加的事,那位打开城门投降的守将裴舒,按律其妻子族人皆当斩首。希望皇帝能够早下命令,诛杀其家人。
      宋顾庭道:“诸位先生偏颇甚矣。惠王狼子野心,怎可劝降?若说国丧之中不宜动兵戈,惠王却丝毫不顾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行此逆天之事。我等食君之禄,受大行皇帝恩惠,即便如今大行皇帝仙去,还有万岁还在,我们当效忠于万岁,怎可妄言劝降之事?”宋顾庭年轻气盛,与兵部尚书于秀、五军统领赵武秋等几个掌管兵事的文臣武将剑拔弩张。
      “宋阁臣,你不带兵不打仗,当然不知战争的复杂。此时万岁在,老臣等当然誓死忠于万岁,这劝降之策也是为万岁着想。万岁初登大位,惠王又是宗亲,战场上刀剑无眼,若生什么事,让万岁的声名如何呢?”于秀睥睨着宋顾庭,眼中颇有不屑之意。
      于秀五十六岁,也曾是梁国公同僚,文官掌兵,虽然在名将名臣辈出的靖宁初年不算什么,三十年过去,也是当年那些人中少有的遗珠了。
      然而此时宋顾庭冷冷一笑,道:“于老先生此言差矣。顾庭只知当日郑伯克段之事,郑伯孝武姜,不忍遽然屠戮兄弟,至国家贰于大叔,方聚兵甲而伐鄢。今惠逆不忠不孝甚京城大叔远矣,犹不以兵甲,黄天何安?又以大行皇帝丧事论事者,诸位皆大行皇帝旧臣,先帝筚路蓝缕,起于应天,今南京落入贼首,诸位犹自言劝降之事,不知先帝在天之灵,何等作想?!”
      于秀面色讪讪,犹自强辩道:“那惠……逆贼,盘踞江南多年,兵缮甲足,又挟南京,如何可攻?再者,朝廷十余年未用兵,南北不相及……”
      只听宋顾庭面向那些主劝降的大臣大声道:“顾庭虽年少,未经战役。却也只闻当日江东廊下,张昭等北面曹孟德惶惶不能终日。竟不知我大乾中原正朔江河一统,拥百万雄师良将千员,平江南之乱如拾草芥,犹言和降之事!”
      宋顾庭说完,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五军统领赵武秋向宋顾庭躬身致礼,宋顾庭回拜。赵武秋道:“宋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天下大定,百姓休养生息。况且江南富庶之地,本不宜擅动兵甲。臣是武将,自不惯口舌之事。如今天下虽然兵缮甲足,然这一兵一甲多仰江南鱼米之富。自然心有怯怯。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赵武秋虽是武将,却浸淫官场多年,一句“自不惯口舌之事”堪称毒辣。我不禁叹赵武秋之比于秀,有过之而无不及。宋顾庭虽有雄辩之才,却短于年轻。
      宋顾庭拱手道:“将军所言甚是。依将军之言,江南之于朝廷,譬若臂之强肌,无此肌不能挽强弓。然否?”赵武秋答是,宋顾庭方接着道:“但若此肌被疮,是忍痛剜去脓疮,还是任其流毒全身呢?将军自察!”说罢拱手致礼。
      赵武秋被问得愣住,良久没有回神。我暗暗向宋顾庭投去赞许之色。
      徐忠轻咳一声,众人自闭口不言。徐忠是跟着父亲统一天下的功臣,以战功封梁国公,后来荡平蒙古,多赖其力,因此在朝臣之中威望极高,便是于秀、赵武秋等人也要洗耳恭听。
      只听徐忠道:“依微臣看,眼下平叛,不过为上中下三策。上策,劝降惠王,然后杀之。中策,待惠王出金陵,破之。下策,围金陵,破之。”
      听罢徐忠之言,于秀、赵武秋等人脸上均有喜色。
      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反而问杨箕道:“杨先生,你以为呢?”
      杨箕本来一言不发,听了梁国公所言更是默然。忽听我问他意见,思索片刻才道:“臣以为梁国公所言甚是。只是,这上中下三策莫不要待惠王而后动,将堂堂朝廷置于被动之中,恐怕有损天颜。”
      我心里又怒又笑,心想到底老狐狸,两头不开罪。
      于是,我静默片刻才道:“如果要劝降,谁去为好呢?”
      我身边的房选向前一步,转而向我道:“万岁。”
      我挑眉笑笑:“房卿不说话,朕倒想不到,房卿愿去,当然是最好的。”
      房选容色平静,淡淡道:“若万岁有旨意,选虽不才,定立刻动身往南京,为万岁分忧。只是方才选听宋先生与于先生一席话,颇有所得。宋先生谈当日郑之故事,劝万岁勿放任亲族误国至深。于先生一心为万岁,恐伤万岁声名。然选却以为,若无郑伯之放任自由,共叔段何以为谋逆之事?兄弟二人因母后之爱偏颇而生罅隙,郑伯衔恨共叔段故而任其多行不义。至后弑弟,方师出有名。而今陛下若劝降惠王,外间难免诸多揣测,何况惠王心不死,必起事,难道江南之地经得起七擒七纵吗?届时才是真正的刀剑无眼,才是真正的伤万岁声名。若有人比郑国故事,难免以为万岁故意放纵惠王,才是真正的陷万岁于不义。”
      我几乎要为房选拍掌叫好。但终于只是对房选一笑。
      其实房选与我想的一样。我本无劝降之心。我心中大局已定,听臣工意见,裨补阙漏而已。
      他继续道:“至于梁国公所言中策……”他要说,我的手却往下一按。
      接下来这些话,他不能说了,若说就是彻底地驳了梁国公的面子。梁国公是大将,他是从军事上来考虑全局,以期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的战果。但是我不同,房选也不同,房选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就会知道放任惠王,会让天下人怎么看待朝廷,怎么看待皇帝。
      但是,徐忠有一点是对的,攻城确实是最下策。金陵不是一般的城池,而是帝国的南京,宫殿宗庙,世家豪族,皆是易碎的瓷器,偏偏装点着国家的脸面,一点也碰不得。
      就连房选的家族,第一流清贵的世家房氏,也是在金陵聚族而居。还有许多这样的世家,在惠王占领金陵之后闭门不出,既不抵抗,也不合作。惠王不会去碰他们,若贸然攻城伤到了这些人,却结下了结结实实的梁子。
      我的指甲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诸大臣皆静默,我才发现自己仍然沉在自己的思绪中。回神,一笑:“天下大事,乾生未济,生生不息。哪里有什么定策。若是劝降,惠王不降,奈何?若是待出,惠王不出,奈何?若是攻城,惠王坚守,贻害百姓,又奈何?”
      顿了顿,我又道:“如今卫恒是已围南京,只是这下一步怎么走,却让朕为难了。”
      我此言一出,诸大臣面面相觑,因为此事战报上并没有。金陵到京城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也要两日才能相递。我自然也不是因为得到了消息。因为早在一月之前,我就给了在徐州练兵的卫恒是一道密旨。若惠王起事,即伺机谋动。若其愚蠢,北上直取南京,那么便围于南京。若其尚存几分聪明,绕开南京与徐州,江北都司沿长江布防,铜墙铁壁,只待卫家军绞杀乱军于江左。
      惠王一旦叛乱,最好的做法,就是就地解决。他走过的地方越多,对我就越不利。
      但是待到惠王真正被愚蠢地围于南京之后,却令我感到棘手。他似乎在南京占地为王,谋定不动。这是最坏的结果。本来我以为惠王志在天下,即便占领南京也只是一时的事,必将出而谋京城,他出时便是卫家军用武之时。但是他却闭城不出,这招太高妙。
      指甲又敲了两下。我道:“诸位先生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先请回罢。”
      复又道:“首辅先生、梁国公、天王留下。”
      众人才退了出去,我几乎看到了那些忠臣们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待勤肃殿中只有四人,我才道:“惠王不安于阖闾城,必北上取金陵以正其名。因此,朕一月之前便给了卫恒是一道密旨,令其伺机而动。至于那个裴舒,他还有用,其家人不能杀。至于破城……自然用不上神机营的威武将军……始政,若朕要你此时去南京,劝开金陵城门,你有几成把握?”
      房选几乎不假思索:“九成。”我倒是一点不惊讶他的自信,甚至原来以为他会说十成的。房选与金陵渊源之深,恐怕连我也难测。换言之,若今日据金陵造反的是房选,我恐怕也无心情安于养心殿与群臣对策。
      我笑笑,“可是朕不会让你去。”
      房选脸上神色不变,只道:“是。”
      然后我问梁国公:“徐澄在辽东,可有什么脱不开身的?”我记得徐澄的一个妾室前不久为他生了他的第二个儿子。
      徐忠原来略有些灰败的神色一亮:“万岁若有旨意,犬子定当万死不辞。”
      我取出一枚牙章:“那就让徐澄回来,取道京城,领兵十万去江南平叛。旁的事朕不论,金陵城不可毁,世家不可动,惠王不可活。”
      说罢便让钱之孝拟旨。徐忠却道:“万岁,小儿向来未做过统帅,经验上恐怕不足。臣自请领兵前往江南平叛,望万岁恩准!”
      我笑笑,“杀鸡焉用牛刀。这正是清定挣功名的时候。若国公不放心,提点上几句也就是了。”
      想了想,终于还是说破:“南京虽城墙坚固,却还是有门的。这最关键的,是庖丁解牛的事。清定喜下棋博弈,更喜欢斗智,与惠王过招,清定万万不会无所得的。”
      回到正殿,房选径自入东暖阁为我画那一幅墨荷。
      他虽然神色泰然,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这次金陵的事,你不适合参与其中。”
      他搁下笔,温和一笑道:“我知道。”
      我应了一声,心想他知道便好。便绕到他身边,去看那幅未画完的墨荷。
      然而却听身畔房选道:“我虽喜观战,对屠杀却毫无兴趣。”
      我的手指在画案上“哒哒”地敲了两声。忽然觉得房选有几分特别的可爱了。
      笑道:“始政,我只怕你将来莫要嫌恶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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