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藏唐]逐路黑白》蘑菇三

9、贰

　　转过洛道弯，大路渐宽。
　　太阳还未下山，他们遇到第三家客栈，这是个有些尴尬的时候，投宿稍嫌太早，又怕天黑得快，谁也不都露宿山林。
　　小孩眼巴巴看着客栈的灯笼往后退，又眼巴巴看着灰椋。
　　灰椋被他看笑了：“算了，停车。”

　　客栈干干净净，掌柜的人也和善，几人选了房间，各行其是。
　　左中右三间房，灰椋住在中间，纯阳师兄弟要分两间，横竖是他们自己出钱，灰椋便不多管，进屋放下行李，转眼不见了叶闲波。
　　他有些奇怪，敲左边的房门没有动静，改敲右边，是荀湘和那个死鸭子嘴硬的少年。
　　那少年被松松垮垮地捆在桌边，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荀湘坐在床边独自拭剑，相互无话，灰椋想既然投宿于此，最好内外勘察一番，便把小孩推给荀湘，自己下楼去了。

　　荀湘素来无事少言，一旁的少年缄口不语，那小孩更是连话都不会说，房里好一阵冷场，三人一番大眼瞪小眼。
　　荀湘觉得自己年纪最大，应该做点什么，他把小孩放到桌边的另一张椅上，少年立刻横了小哑巴一眼，想朝旁边挪一挪，无奈双手捆在椅背上，挪不动，小孩委屈地瘪嘴，干脆也不看他。
　　荀湘想起早上叶闲波教他习字，便翻出笔墨字帖替他备好，小孩低头看了一会儿，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偶尔遇到不认得的，拿过去指给荀湘看，荀湘便念给他听。
　　念得久了，少年看出些端倪，不禁问：“他是哑巴？”
　　荀湘道：“是。”
　　少年哈地一笑，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小孩咬咬嘴唇，低头用力戳着字帖。
　　荀湘不禁道：“他不是恶人。”
　　他的声音残留了些少年人的清透，说起话来干净平稳，没有一丝浮躁浊气，更无法叫人往“恶徒”上想，少年表面不信，心中却有几分动摇，眼睛不自觉望向桌上的字帖，没过一会儿，忍不住道：“笨，笨呐。”
　　小孩气鼓了脸，杏仁般的双眼用力横他，少年抬抬下巴：“笔顺笔顺，写到这面儿没一个对的，再写一遍。”
　　小孩这下心虚起来，没人教他，他换了张纸不知道从何下笔，少年不由笑了，眼睛跟着他的笔：“从第一个开始写，先一横……唔对，哎哎，最后才加点儿呐，你当是画画么？”
　　小孩气得要摔笔，荀湘走过去：“你想教他，就好好教。”
　　少年的脸上的表情已不像开始时那般反感，他努努嘴：“这小恶人学写字学多久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千字文都会倒着默了”
　　荀湘不知道，小哑巴在纸上划拉了几笔——七天。
　　少年乐得直笑：“这么大了还不会写字？”
　　荀湘正发愁如何对付小孩，见气氛好了许多，松了口气，顺势道：“他没学过，你来教罢。”
　　少年一怔，他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却还是怀疑他们的身份，荀湘又道：“习医必要识字，他若真是肖药儿的徒弟，怎能不会。”
　　少年抿了抿唇，挑眉道：“那可不一定。”
　　可他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继续指点，小孩毕竟不会，也只好顺着少年的指点来写，两人年纪都小，一会儿就把怨气忘了个干净，看见小哑巴揉起手腕，少年挑眉道：“写够了？”
　　小孩唔了一声，正想要不要跟他表现一下自己的坚持刻苦，少年却道：“这时候可以有个玩法——呃，把我手解开。”
　　荀湘抬手挑剑，割断了他右手的绳子。
　　少年没想到他如此干脆，低眸抿了抿唇，抢过小孩的笔，一口气将默下半片千字文帖来。
　　蝇头小楷工整，小孩看的双眼发亮，少年得意道：“我念一个词，看你能找得多快。”
　　小孩顿时来了精神，少年道：“天地！”
　　小孩忙拍住。
　　“洪荒！”
　　小孩又拍，瞥他一眼，怪他出得简单。
　　“那来个难的……草木？”
　　小孩一惊，手忙脚乱一通乱找，少年又道：“洞庭？”
　　小孩刚刚按住草木，身边突然多出只手，啪地按住洞庭二字。
　　两个小孩怔住，一齐抬起头来，荀湘适才回神，讪讪地缩回手，尴尬得就差脸红。
　　****
　　灰椋出了客栈，前前后后巡视了一番，没发现可疑之处，抬头望见一名影卫蹲在屋顶，也对他做了个平安的手势。
　　灰椋放了心，返回客栈正门，远远的望见客栈门口一金灿灿的人影。

　　叶闲波坐在门阶上，旁边围了三五个褴褛不堪的小乞丐，他笑眯眯掂量手里的碎银子，当啷当啷，挨个儿丢进他们的泥碗里：
　　“嗯我想想，你唱歌唱得最好，多给你一钱——你打了草放到马厩去了？那也再多给你一钱，你呢？你干什么了？”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圈，小乞丐们笑嘻嘻冲他吐舌头：“每个人都多给了一钱，少爷根本不会算账！”
　　小乞丐四散跑开，叶闲波拍拍手站起来，暮光西斜照在他的身上，变成温柔的珊瑚色。

　　灰椋见他抬头，不由向身旁树后一晃，躲完自己却也一愣。
　　他正茫然的功夫，叶闲波已走到他跟前，眨了眨眼睛：“躲什么？我早闻出椋儿的味道了。”
　　灰椋哑口无言。
　　“我懂了，”叶闲波见他发呆，笑嘻嘻道，“椋儿是不是想，‘叶闲波原来是个大好人，我实在不好意思见他’。”
　　灰椋无奈皱眉，半晌，恍然微笑：“我记起来了。”
　　“哦？”
　　“你了给他们多少银子？”灰椋不等他答，伸出三根手指，“三两。”
　　叶闲波挑了挑眉。
　　灰椋回身往客栈走，一边走一边道：“你之前向我讨三十万两做报酬，也是为了接济别人的么？”
　　“哈哈，我还没有好到那种地步，”叶闲波三两下到他面前，“再说，椋儿给的银子，我也舍不得送给别人花。”
　　灰椋又一怔。
　　叶闲波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真的不打算买我么？这么划算的买卖，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灰椋弯起嘴角：“我若买了你，还要花钱养你。”
　　叶闲波叹气：“那好罢，”他目光游离，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样也好。”
　　灰椋不禁停住。
　　“椋儿？”叶闲波双眸一亮，凑近他的面孔，“你后悔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再给你最后最后一次机会。”
　　他漆黑的眸眼闪烁柔和，灰椋看了一会儿，闭目一笑：“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灰椋心中却错愕：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真的有一点儿后悔——自己的直觉向来敏锐，难道以后真的会有用到他的地方？
　　叶闲波笑盈盈上楼：“那你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