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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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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孩在兀自玩闹,荀湘走到窗边。
这里一点儿都不冷清,时近黄昏,客栈里变得嘈杂而又热闹,他却忽然想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山上去,到紫烟缭绕的香炉边去打坐,虽然清静,却不会觉得寂寞。
少年把他的表情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便招呼他过去:“你就这么想玩么?”
“不是,”荀湘讷讷地坐下来,“我不太习惯山下。”
“山下?”少年想了想,“我知道了,你是纯阳观的道士,住在华山上。”
荀湘点头:“我第一次下山。”
少年惊奇道:“你都这么大了,一直呆在山上,不无聊么?”
荀湘不语,他从小被长辈奉为旷世奇才,习武与悟道都是高深的学问,他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事情。
小孩在纸上胡乱写画,歪歪扭扭写了“名字”两字,递给少年,少年随手写下:“苏愈。”
小孩用力盯了一会儿,一笔一划写起来,苏字笔画多得要命,写了半篇全不成样子,皱着眉头改写愈字,一口气又涂了半篇。
少年看自己的名字被他扯爬山虎似的填满了一张纸,气得笑了:“笨呐,别糟蹋我的名字,先把简单的字好再说罢。”
小孩无声一哼。
荀湘在一旁默默看着,少年觉得他不开心,便又道:“是不是你师兄欺负你了?我看他一直板着一张脸。”
荀湘连连摇头:“师兄平日里不是这样,是这几天我惹了他生气。”
少年好奇:“怎么惹他生气的?”
荀湘看起来很困惑,他沉默半晌,道:“我跟他说,我喜欢他。”
少年惊得张大了嘴:“……怪不得。”
“怪不得?”荀湘显然很不明白,“我想问师兄为什么生气,可他再也不理我了。”
看他这么认真地问,少年想笑又不敢笑:“大概,你们都是男人。”
“都是男人不行?”
“这,也不是不行,”少年不知道怎么跟一个比自己大五六岁人解释这个,干脆化繁为简,“大概他不喜欢你。”
荀湘黯然:“那他告诉我就是了。”
少年只好继续在他为数不多的常识里绞尽脑汁:“那他,大概是害羞罢。我记得爹娘还在的时候,每次爹说肉麻话,娘都要骂他,实际上却很高兴。”
荀湘摇头道:“可师兄他确实不高兴。”
少年语塞:“……这倒也是。”
说话间,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三人循声望去,温清佩笔直立在门外。
三人呆了许久,温清佩就面无表情站了许久,终于开口:“吃饭。”
少年脸色一白:“你完了。”
荀湘却还茫然,回头再看,温清佩已不见了。
“咦,我以为这小子会宁死不屈,竟然还愿意吃饭?”叶闲波眼睛瞄向邻桌,少年右手拿着筷子,左手被绑在桌腿上,“你不怕这哑娃娃给你下毒?”
少年看了小孩一眼:“谅他也不敢。”
小孩鼓起腮帮子,给他做了个鬼脸。
叶闲波惊奇:“怎么一转眼就玩上了?有一手啊荀小道长,不如这两个小东西以后就交给你如何?”
荀湘苦笑:“我……”
少年忽然怔住,猛地咳了一声,连着筷子落了下来。
荀湘与他同桌而坐,便问:“怎么了?”
少年垂眸摇头,伸手去摸筷子,却久久不动。
荀湘正想再问,少年忽然伸手,刷地拔出他腰间长剑,用力断了绳索,一头冲向门外。
荀湘毫无防备,顿时愣了,灰椋抬眼道:“又想逃?”
叶闲波眉头一皱:“不对。”
他抬脚追出,那少年转眼已奔至院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当即横剑脖颈,挣扎着转过身:“别过来!”
叶闲波愕然停步,此时日薄西山,院中天光昏暗,少年原本红润的脸颊,这短短几步之间,竟已变得惨无人色。
真是一语成谶,叶闲波震愕道:“你真的中了毒?!”
“不可能!”灰椋追到院中,“饭食我都提前查过一遍……”
他顿住,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少年跪在几步开外,双眼怒目圆睁,面色惨白如纸,双唇明显已近紫黑,咬牙恨道:“我,我瞎了眼才信你们……混账东西——!”
他浑身都在发抖,两手握紧剑柄架在颈上,感觉眼前有人在动,用力喝道:“别过来!”
灰椋面色沉顿:“你别动,我或许能给你解毒。”
“解毒?一样的饭菜,你们为何没有中毒?你以为下毒再解毒,我就会当你们是好人?!”少年冷笑,“我就是死也不要你们来救!”
毒血周行极快,转眼整张脸灰气纵横,长剑已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小孩跌跌撞撞跑出来,变成他一样惨白的脸色。
灰椋恨一扬手,暗镖击在少年右手,殊不知他已没了痛觉,那柄剑仍旧攥得紧紧,少年冷声道:“小恶人?我服你,恶人谷人果真……前途无量。”
小孩倒吸一口冷气,拼命摇头再摇头,他想解释,双手在喉间扼得发白,呜呜咽咽说不出一个字,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我不用你们救,也不会死在你们手上!”少年乜眼看着那支镖,“恶有恶报,几位好自为之!”
“等等!”
见他死意决绝,灰椋急冲上前,却毕竟快不过少年秉剑一横,倒了下去。
黑血从他口中涌出,灰椋咬牙夺下长剑,见他脖颈一道剑伤,试探已没了鼻息,竟不知是自刎而死,还是毒亡更早些。
小孩半张着嘴,整个人好像掉进冰窟里,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似乎还不敢相信,这是个上一刻还与他调笑的朋友,恶人谷向来杀伐无数,他见过太多的人死,却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残忍。
叶闲波捉住他冰凉的手,丢给身后两人:“带他回房去。”
说话间走到院外,从灰椋手中拿过剑,又丢了过去:“别忘了剑。”
荀湘揽住小孩,面上亦是一片空茫,也没有回过神来,温清佩替他接过,回头望了师弟一眼,没有说话。
灰椋眉头紧皱,他翻开少年的眼皮看了看,解开上衣,皮肤布满黑紫。
“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他从少年颈上抹了两指黑血,闻了闻,伸到叶闲波跟前,“你能不能闻出是什么?”
叶闲波就着他的手嗅了嗅,低声道:“夜归魂。”
灰椋沉眸:“夜归魂若无解药,次日入夜便会毒发而亡——次日……”他咀嚼着这个时间,抬首西望,层峦叠嶂,太阳刚刚沉下山头,“有人估算我们会途径此地,便利用了他。”
“那人原本就没打算让他活,不管事成与否,用过则扔,”叶闲波眸中愠意闪动,冷笑一声,“这蠢小子,被人下了毒,还自当义气。”
灰椋默然望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叶闲波生气。
“有人掌握了我们的行踪?”他问。
“不见得,”叶闲波摇头,“恶人谷势力遍布江湖,他们既然知道我们是从长歌门出发,各处恐怕都有所布置。”
“确实,”灰椋点头,“明日入巴陵,恐怕要更小心。”
他起身,见叶闲波还蹲在原地,便问,“还看出什么?”
叶闲波抬眼道:“椋儿,咱们把他葬了罢。”
灰椋颔首:“这个自然,影卫会处理。”
叶闲波却无动于衷,眼中的笑意已平复如常,却似乎没有听到灰椋的话,还在等待一个回答。
灰椋呆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好。”
他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这种明明可以交给影卫去做的事,我过去从未做过。”
“我知道,”叶闲波眨眨眼,“可你为什么说这句话,我倒有点不明白。”
灰椋又一愣。
荀湘不知道怎么对付小孩,尤其当哭的时候。
领回房中不知所措,好在小孩也不想在他面前哭下去,双手掩着眼睛,屏住气息擦掉眼泪,抽泣一声,再擦眼泪。
这反倒让他听得心软了,他自己尚且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个孩子:“你哭罢,不要紧。”
小孩摇头,从他怀里挣出来,一下碰翻了桌边书匣,哗啦一声,宣纸墨迹散了满地。
一张纸墨迹氤氲似的写满苏愈,小孩把嘴唇咬得发白,低头看千字文蝇头小楷,天地玄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纸上,他那时候以为,这会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见过许多人杀人的场面,却从未经历过任何一个亲近的人的死亡,就连他的母亲,也只是塞给他一封信,让他逃走,再也不要回来。
荀湘低首环顾四周,他何尝不记得,太阳下山前这房间里还是和乐满满,他盖住小孩的眼睛:“行了,别看了。”
若说亲历旁人的死亡,他和这孩子一样,是第一次。
温清佩立在一旁,默然持剑端详许久,一点一点拭净了血迹,叹了口气:
“阿湘。”
荀湘忙回头,只听那人道:“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宁静如常,似乎不再生气了。荀湘松了口气,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回去?”
温清佩点头:“回纯阳宫罢,我一开始就不该带你下山的。”
荀湘顿时惊住,逐客令比惹他生气更加可怕:“为什么?”
他皱眉细想,自己应该没有做错什么,再想起下午那少年说过的话,咬牙上前,攥住那人的手腕:“师兄不喜欢我?”
温清佩避而不答:“记不记得那封信?”
“……信?”
“莫入江湖,莫入江湖啊……”温清佩脱开他的手,帮他收剑回鞘,“阿湘的剑,不该是用来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