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淡·渊

4、秋蘅篇

　　【chapter7】
　　我有个朋友，名字叫做什么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在三司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曾做过南方的一个城隍。
　　为了方便，我称他为秋。
　　秋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死去的，为了他至爱的女子嫁给了别人而伤心欲绝，染疾而亡。在这将近两千年的时间中，他曾受尽艰辛，也曾试图忘却一切，然而时间的长河泯灭不了他的爱，淡忘不去她精致的脸。
　　与秋的初遇是在九月，至少秋是这么说的，在阴冷而无聊的地府中，我早已在这纷乱的岁月中忘记了时间，记不清分秒，而秋却乐此不疲地计算着时间。秋见到我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请干了这一杯吧，不相识的朋友！”秋递给我一个碧绿的玉碗，碗里装着酥悠悠的紫色的酒。这是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酒的颜色似曾相识，让我无法抗拒它的美。
　　“你早已是鬼，又如何品得出酒味？”更何况是喝的酩酊大醉？我冷笑。这个问题更像是我在问自己。然而我依旧一饮而尽。
　　他蓦地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是一种淡淡的梧桐色。或许是因为他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里没有地府中几乎所有人共有的空洞的神色，然而迷眼朦胧，怆恻与柔情在他灵动的眼中千回百转。
　　“因为我记得酒的味道，醇香，醉人，况且，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嘴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但，不能称之为笑。
　　酒的味道？闻言，回忆让我顿觉唇舌生香。
　　“你有没有朋友？”秋问。我从回忆中抬起头，愣了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也对，你叫做修罗，修罗界的掌管着，只有敌人，没有朋友。”他梦呓般地自言自语道。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我默默念着，那些人，算么？
　　我只是端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安静的端详着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所以只是看着他变得冷静理智的眼睛，让他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他期待的答案。
　　“让我做你的朋友好了，下顿酒一定叫上兄弟一起喝。”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他早已用上了肯定的语气，于是我便随便出了个声。“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的脸上现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然而眼睛里的茫然与无助泄露了他的秘密。“我早忘了，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死在秋天。你以后，就叫我…秋，叫我秋就好了。”
　　“秋…”我默念。
　　秋轻轻捶了我的肩窝一拳，向远处走去。我抬起头，仰望着那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古树。古树苍劲的枝干如同一只苍老的手，无力的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或许是逝去的岁月，或许是湮灭的记忆，抑或是残存的情感与信念。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的。
　　一阵阴风吹过，老树的叶子连同果实一起坠入冥河，消失不见。

　　【chapter8】
　　那一天，我见到了秋喜欢的女孩子，曼。
　　曼很美，散发着一种幽远而妖冶的气息，美得脱俗。曼很像暗夜里的精灵，比如彼岸花，银白的曼陀罗，血红的曼珠沙华。但是我感觉得到，这不是秋喜欢曼的原因。
　　曼看见了躲闪不及的秋，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低低的自言自语。
　　“曼…曼……”秋喃喃道。
　　我扯着茫然的秋的衣袖，将他拉到僻静的地方。“秋，你爱曼，对吗？”我低语。
　　“爱。”秋垂下修长的睫毛，流露出一种哀伤。忽地又扬起眸子，那燃烧着愤恨的火焰的眸子。“可我更恨她。”
　　“放过她吧，”我说着，“爱她，就放过她吧。”说完，陪着犹犹豫豫的他走入了三司堂。
　　曼的脸上现出一种很安详的神情，跪向自己的爱人。羞涩地低着头，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银蕾。秋静静地侍立着，听十殿阎罗讲述完曼的一生。原来，她过得并不幸福，那个人死得很早，留下的是他和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曼却什么也没有说，独自苦苦把孩子拉扯大。
　　“为什么要养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我问，我期待着曼的答案能为秋带来解脱。
　　“因为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我宽恕他。”曼很平静，像那样静的一面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善良坚毅的光芒。我猜想，这就是秋喜欢曼的原因吧。
　　大堂上很静，太静了，所有人都明白这对秋来讲是多么艰难的决定。我听见时间的沙漏在流逝，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
　　悠悠地，秋开口了。
　　“禀告大人，曼一生行善积德无数，可入人道。”秋镇静地说。我知道，他的内心有多么纠结。曼蓦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如同荷叶凝露般楚楚动人。
　　秋低着头，不敢看曼远去的身影。我替他默默的看着，也默默的祝福着。曼的身影终于消失，我注意到，秋的泪宛如珍珠般滚落，滑过他俊朗的脸颊，溜过他完美的唇线，最终滴在地上，无声无息，化为虚无，仿佛是为这场昔日情人的相逢画上了哀婉致远的句号。
　　第二日的闲暇午后，门前一阵喧嚣：“麻烦您通禀一下你家大人，哦，就说我是他的朋友。”还是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
　　“不必了，不知秋兄来找，有何贵干？”我有些玩弄意味地问。
　　“我…我是来约酒的。”秋的声音很咸，像是泪水浸润的味道。
　　仍是那株古树，只不过孤零零地无果无叶。
　　“修罗，我在这地下世界待太久了你知道吗？”秋喝着酒，泪水不住地流淌。“我太久没有见到光明了，可我见到了我心中的月亮，那么皎洁，那么温柔，那么美，而我呢，我就这样轻易的送走她了。修罗，我的内心好黑，我知道她也在那里，她怕黑，我发过誓要保护她的，可是我没有，我好没用…好没用！”他说着，抱着头懊恼地恸哭。
　　“但是，”他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她说的没错，我要宽恕她……”
　　我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灌酒，然而却喝不醉，忍受着清醒的折磨。我好想在酒精中遗忘，但我做不到。可是……
　　令我无法逃避的命运，我只能选择面对……
　　后来，就在我们相遇的纪念日，秋纵身冥河，我也再没有见过秋。那一日的冥河，波涛澎湃，吞噬了秋。
　　秋，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