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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飞蛾扑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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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和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灰扑扑的小镇真是完全不同,明亮,热闹,色彩斑斓。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行人都是衣着精致,面带笑容。
周望在宫门外便把周宁予和大部分御林军遣散,自己也下得车来,仅带十名随员护送我一辆马车进宫。没有我预想的旌旗招展夹道相迎,大家默默走过数重宫门,最后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偏门前,门内站立着一位年长的公公,似是等候多时了,一见到周望便颤巍巍迎出来,口中说着周大人辛苦。
周望和老公公在一旁简单交谈了两句,便放我下了马车,一句话没说又带人走了。
我依稀听得对面这位是徐公公,按捺住满心疑问,施礼道:“徐公公好。”
徐公公咧开嘴笑了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什么也没说,我只得噤声,乖乖的跟着他向深宫内行去。一路上凡遇到宫女太监,不分远近都要对徐公公毕恭毕敬的行礼,我这才知道原来身边的老人居然是总管大太监。整个皇宫内除了皇太后,每日离皇帝最近的人。
没有人对我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兴趣,仿佛我并不存在,或者只是徐公公在遛的一只小狗,他们目不斜视,规规矩矩,不请安的时候连嘴巴也抿的紧紧的,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悄悄议论。
我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关注这个不一样的皇宫,金碧辉煌?气势恢宏?不,我都没有注意到,我远远看着左右那些宫女太监,发觉他们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就是皇宫,我千里迢迢来投奔的地方。在我眼里它是这般的高大崔嵬,完全彰显了我的渺小。路很长,徐公公走的很慢,我低头看着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踏在宽大整洁的青石甬路上,一星尘土一片足迹也没有。从这一刻深刻的体会到自己和别的孩子确实不一样:我娘亲死了,我对母爱的种种揣测都已化为泡影。我父亲还活着,但他看起来只想做一个父皇,他没有亲自来接我,而是等着我像一个物件一样的,被处理好收拾干净再带过去见他。
然而尽管我自以为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永远有更打击人的消息在等着。我并没有被徐公公带去觐见皇帝,而是七拐八绕的来到了一处小小别院,浓荫掩映下隐现水榭楼台,一汪碧波粼粼漾过。
徐公公轻描淡写的对早已在院门前候着的一个小太监和两个小宫女说:“都好好伺候着,这就是你们的新主子。”
说完又转过身对我深施一礼:“殿下,圣上近日龙颜不快,对殿下的事也没来得及示下,老奴擅自做主,请殿下宽心在浓芳园小住些时日,等到圣上忙完,自然会有安排。”
我四周打量了一遭,轻轻点头:“这里很美,有劳徐公公。”
徐公公是空手走的,我孤身一人又身无长物,连一件稍微值点钱能够拿得出手的首饰也没有。但我打定主意总管大太监是不会跟我计较这些的,只跟他说周全之情日后必报。他复又咧开嘴笑了一笑,如来时般慢慢走了。
园中尚有他指派的三个下人在,虽不甚清楚我的来历,但人人不乏一股久在场面上打滚的乖巧伶俐,都恭敬的上前听差。我从没有当过主子,茹茹照顾我多年,我一直待她如姐姐。面对眼前三个跪地不起的大活人,不由先自紧张了一半。
问过名字、年龄和入宫时间,原来一个叫李双玉,模样清秀,身形瘦弱,十五岁,十岁净身入宫;一个叫清儿,皮肤很白,眉眼清淡,倒很贴合她的名字,十四岁,去年才入的宫;还有一个叫香雀,一笑两个梨涡,十七岁,进宫三年多。
我倒没什么要求,一切随着他们摆弄。于是香雀置办了一大木桶的热水给我泡澡解乏,清儿收拾我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我请香雀去外面待着,一个人舒服的坐在热水桶里昏昏欲睡时,两三回都听见双玉在外头说话的声音,像是几次三番有人要进来瞧瞧我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殿下,都被双玉不软不硬但是态度坚决的给拦了回去。
想不到这小小的浓芳园竟能招来这么些来客,而一个看似羸弱的李双玉竟能够将他们统统挡在门外,随后清儿给我送进来的一套新衣居然尺寸完全合适,我顿时困意全消,高高兴兴的从浴桶中爬了出来。穿好衣服,也不顾还湿着头发,赤着脚跑到厅堂自己找水喝,惊的香雀和清儿一迭儿声的在身后追我。
我突然想起从前,茹茹总是一边追一边嚷“我的小祖宗”,然后掩着心口吃吃的笑。我咬了咬嘴唇,一滴泪落下来。但心里终于还是通畅了,因为我确认了父皇对我的到来还是有所期盼的,他并没有对我不管不顾。我失去了茹茹,但父皇只要许我未来,我和茹茹便总会再相见。
我穿着一袭白裙在浓芳园的绿荫里转来转去,沿着水边奔跑,光脚踩圆圆的鹅卵石,夕阳西坠,水面镀着一层淡淡的金粉色,脚下的石块犹有余温。我自觉一切很美,极爱看衣袖招招风飘若举,得意处不忘扭头问那三个皱眉跺脚忧心如焚的人:“如何?我像什么?”
是蝴蝶吧?振一振翅,翩然无迹的蝴蝶?
香雀和清儿瘪着嘴不答。李双玉咧开嘴笑一笑,说:“小的瞧着真像一只大白蛾子,嘿嘿。”
香雀和清儿早忍不住,背转过去抖肩膀。我先愣了一会儿说:“双玉,你那个傻不拉唧的笑容怎么那么眼熟呢?”然后跌坐在池边捂着肚子大笑,大白蛾子,大白蛾子,扑火的大白蛾子。
晚风轻轻吹过,我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来,都坐过来。”
李双玉忙一猫腰:“主子,差不多该传膳了,奴才得去瞧着点,别落了咱们浓芳园。”
香雀说她要去各屋里掌灯,这是宫里的规矩,日落后各处都要把火烛点上,说我父皇最不喜黑。
只剩清儿过来,掏出一把木梳,用一双妙手为我把半干的头发挽了个发髻。她说:“其实奴才们刚刚都看呆了,殿下真美,像白鹤,要一飞冲天的。”
我就地取材,临水照镜,那娇美的容颜看起来如此虚幻,仿佛一碰就要破碎了:“清儿,这种话我不喜欢,以后莫要说了。”
我在浓芳园一藏就是三天,只要我不想,双玉有本事让任何前来探我的人无功而返。我留心听了听,各处妃子派来的丫头居多。而这三日来,周望、徐公公都没有再露面,我那素未谋面的父皇更是毫无音讯。我倒没着急觐见他,因为我想先完成另一件大事。
我问双玉:“我想在最后面那间偏屋供七十九个牌位,你能弄来么?”
李双玉闷头想了想:“能,但小的没那些钱,而且太监也不识字。”
“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你知道怎么去么?”
“这个知道。”他立即答道。
“带路吧。”
双玉也不问我干什么去,真的打开园门,领着我就走。到了地方,远远的就听见夫子的训诫声,我让双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不要乱走,然后深吸口气,迈步来到屋前,找个有荫凉的角落坐下等着人家下学。
我是不可能脑袋一热就凑过去探头探脑的,总觉得那里面必是卧虎藏龙,机关重重的。但比起我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怂人,总有强大到横冲直撞,走哪都不嫌自己声高之人要显一显身手。正瞄着一株藤萝细数新滋了几片叶子时,一队人马忽忽悠悠杀到面前。
“大胆,何人在此鬼鬼祟祟?惊了含贞公主銮驾!”
我对这种有多少条路都不走,直奔我这小角落而来还要理直气壮指责先在此的人惊驾的行为感到很可笑,瞧着双玉还是远远的站着,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也对,书房不是浓芳园,我凭什么不许别人来。
“给含贞公主请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倒要看看比我还矮半头的小丫头能把我怎么的。
“你就是徐公公带来的姑娘?架子很是不小啊,母妃三次派人去探望于你,竟都吃了你的闭门羹。要我看你是心虚吧?云妃娘娘病殁多年了,你凭什么说自己是她的女儿?就算你是云妃娘娘的女儿,哼……”含贞公主柳眉倒竖,极力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听她的意思我是不是父皇的女儿还有待考证,这我就真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咱是当朝太傅周大人不远千里接回来,总管大太监徐公公亲自带进宫,皇上把他上书房常用的李双玉搁在我的浓芳园,我嘴上不说不代表我心里糊涂。倒是总有一些外表强悍的家伙喜欢跳出来充好汉,特别想给我个下马威什么的。
含贞公主夏侯仙与皇长子承钧乃一母同胞,他们的母妃莲妃在很多年前就跟了尚为太子的父皇,可惜因不为皇太后所喜,一直没能坐上皇后的宝座。而已故德隆皇后留下一子承欢,排行第二,容貌俊美酷似父皇,且为唯一的皇家嫡子。又,现今圣眷正隆的乐妃膝下育有一幼子承和,虽年最小但聪颖乖巧,广有贤名。我朝至今未立新后,与父皇迟迟不能决定合适的太子人选有很大关系,立长立嫡抑或立贤?相较之下,才华样貌都略显平庸的皇长子承钧一直以温和敦厚著称,谁料想竟有对这样不懂得韬光养晦的母妃和盛气凌人的胞妹。
我心知自己不必接含贞的话里藏刀,因为眼角余光已然瞟到书房内的各位都拉开门跑出来了。唯有夫子气的脸色发白,背着手在屋里站着。众人之中还有个女孩,想必就是因文采出众而特许与三位皇子一道修学的美韵公主夏侯灵了。细一梭巡,想找的人也在其中,几日不见又添风采,看见我的时候眉毛可疑的挑了一挑。看来事要不顺,我不由微微着急,暗自埋怨含贞公主前来搅局。
皇长子承钧果然如传闻中敦厚可亲,他挡在我和含贞之间,不着痕迹的拉起依然保持对含贞行礼姿势的我说:“皇妹这几年受苦了,早想瞧瞧你去,都被小李子拦了,今儿怎么得空逛起园子来了?”
说完又招呼早已凑上前来的双玉:“小李子,这大风天的,怎么不给你家主子带件披风?”说着转头吩咐自己的小厮:“去把我的披风拿来给皇妹穿上吧。”
我还没来得及答谢,一旁早有人忍不住出言:“大哥,你的披风给这位皇妹,那我的只好给含贞了,你看含贞的小脸都冻青了哈哈。”
二皇子承欢话一出口,便有人抖肩膀,美韵更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仙姐,我的披风也给你拿去。”
我矬着半截身子站在一堆龙子龙女之间,看他们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看他们谈吐得体进退有度,这是多少年锦衣玉食的供养,多少人宠溺疼爱的结果。在我眼中他们尽管暗中勾斗互不相让,但依然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尤其那个美韵公主,听说上个月才过完十一岁寿诞,天真烂漫的仿佛是一切美好的化身,是我梦中都见不到的纯净无暇。不像我,自以为有个美丽的出身就可以历经风雨破茧成蝶,可其实,连双玉也说了,就是一只蛾子,一个土里土气扑火而来的小丑。想到这里,我偷眼看看承钧背后的含贞,她可不需要什么披风,因为正热的七窍生烟呢,我只好低声打个圆场:“谢谢各位皇兄皇姐皇妹的厚爱,披风什么的真的不需要,我找周公子说几句话就回。”
“你找予哥哥何事?”这回轮到美韵笑不出来了,马上换了一种无比戒备的眼神审视我,又转过头去盯着周宁予看个不停。本来和三皇子承和一起站在最后面漠不关心的周宁予闻言,也是一脸茫然。
“一点私事。”我低垂着头,心想借钱的事不能告诉你们,太有失体面。
这下所有人都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当然除了幸灾乐祸瞅着美韵的含贞、满腹狐疑瞪着周宁予的美韵和一脸被雷劈了表情的周宁予。
“宁予和皇姐有何私事可言?承和很好奇啊。”三皇子显见与周宁予私人关系最好,当下便戏谑的说,还特意咬重了“私”的读音。众人脸上也都是一副我们也要听的表情。
但我坚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况且借钱给本来想杀死我反被我杀死的人立牌位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复杂,不宜外传。于是只好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无奈:“那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
“晚些时候?”承和闻言更是兴奋的惊呼一声,眉飞色舞的瞧着周宁予。
好在承钧到底年长几岁,终于端出皇长子的架子沉声说道:“好了,夫子还等我们回去听学,咱们进去吧。”边说边带头往书房走,还顺带拿眼风狠狠扫了一眼含贞带来的小太监。
小太监领会的真快,立马低声劝道:“主子,莲妃娘娘还等着呢,太后召唤,去迟了可不好。”夏侯仙这便也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脸色一变,匆匆告辞走了。她的人马一撤,承钧也将不甘不愿的众人都哄回了书房,独留下木着一张脸的周宁予。
“给殿下请安。”他隐忍着说。
我长出一口气,挥挥手,心有余悸的说:“宁予,我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继续用刻意平淡的声音说:“殿下找臣何事?”
“借点钱,一百两。”我垮下一张脸,本以为这是很难说出口的话,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这会儿倒觉得真比面对一群人的诘难容易多了,我想了想,补充道,“我会还的,你不要担心。”
周宁予看我的表情就像看一只怪物,他一定很想问我住在宫里还用钱干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少跟我扯上关系,于是无奈的软了口气说:“臣,今天没带。”
“没事,回头我请双玉去找你拿。”我看看一边蔫头耷脑的李双玉,笑着说,“他有办法找你。”
本以为已经离开的三皇子承和却突然从背后出现,指着周宁予说:“哈哈,周大人刚被父皇罚了半年俸禄,我还当宁予这回手头要紧上一阵子了,却原来还能接济别人呢。哎,皇姐,你需要银子我给你啊。”说着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一枚如意,“这够不够?算我孝敬皇姐的。”
对周望被罚俸一事我十分震惊,会不会与我有关?但看宁予的脸色却反而好像平静了,还温声对承和说:“三皇子,这如意是皇上新赏赐的,不可不可。”
脑袋转了转,我也温声谢绝了承和:“多谢皇弟一番美意。只不过此事真正说起来,与宁予也有些渊源,所以我向他借也是替大家还一份功德,菩萨在上,还望皇弟成全。”
经我这么一解释,承和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我,摇摇头,转身走了。周宁予也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转了几转,最后微微点头道:“如此有劳李公公明日来书房找我一趟。”说罢告辞走了。
我便心满意足的由双玉带着,打道回府。周宁予,你可以不待见我,但你始终是个君子,我倒是很待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