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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春分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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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寒的统治终于显出了疲态。虽然早晚依旧沁凉,但正午的阳光已拥有了实实在在的重量,不再是冬日那般苍白无力的抚慰。风也变了味道,撕去了凛冽的刃口,裹挟着泥土解冻的潮气、草木返青的生腥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蠢蠢欲动的暖意,在城市楼宇间穿梭流淌。
 
 冬日的沉静被打破了。一种细碎的、广泛的喧嚣正在复苏。街道上的车流声似乎更密集了些,工地的打桩声也恢复了往日的干劲,连楼下孩童的嬉闹声都变得格外清脆响亮。
 
 叶疏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坐在窗边,但目光所及,已不再是冬日的疏朗和寂静。树梢虽还未见大片新绿,但仔细看去,芽苞已然膨大,透出隐隐的青意,像无数微小而坚定的拳头,准备擂响生命的战鼓。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看不见的尘埃和花粉,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搅动着原本澄澈的光柱。
 
 一种无形的、蓬勃的、近乎嘈杂的生命力,正从大地深处、从每一个角落钻涌出来,试图填满所有空隙。
 
 这天,陈煦来得风风火火,脱去了厚重的羽绒服,只穿着一件卫衣,额角甚至带着一层薄汗。他手里没拿吃的,却举着一个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叶疏脸上。
 
 “叶疏!快看!玉兰花开了!就你们楼下那棵!昨天还光秃秃的,今天就全炸开了!白的!一大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语速快得像蹦豆子。
 
 屏幕上,是几朵倚着灰色枝干绽放的玉兰花,花瓣硕大肥厚,洁白耀眼,带着一种不管不顾、近乎莽撞的生机,与身后尚未苏醒的背景形成强烈对比。
 
 叶疏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向窗外,试图定位那棵具体的树。
 
 “嗯。看见了。”他平静地说。那花开得确实热烈,但在他眼中,或许更像是一种生命能量的剧烈释放,符合节气更迭的规律。
 
 “就‘看见了’?”陈煦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收回手机,自己又欣赏起来,“多好看啊!看着就让人心情好!春天总算来了!”
 
 他像只被关了一冬终于撒欢的狗,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深吸一口气,皱起鼻子:“咦?你闻到了吗?好像有种……淡淡的香味?是不是那玉兰花的味道飘上来了?”
 
 叶疏也微微吸了口气。空气中除了城市固有的尘埃和汽车尾气的味道,确实混杂了一丝极淡雅的、清冷的甜香,若有若无,难以捕捉。
 
 “是它的味道。”他确认道。
 
 “真好闻!”陈煦又深吸几口,仿佛想把这春天的气息全部吸进肺里。他的活力似乎比平时更满溢,几乎要无处安放。“走走走!别在屋里坐着了!我们下楼看看去!近距离欣赏!”
 
 叶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楼?融入那片正在加速复苏、日渐喧嚣的生机之中?
 
 陈煦不等他拒绝,已经伸手来拉他:“就一会儿!晒晒太阳!看看花!你看你脸色白的,都快跟那玉兰花一个色了,得多补补钙!”
 
 叶疏被他半拉半拽地拖起来。阳光正好,透过窗户,能感到明显的暖意。
 
 最终,他还是被陈煦拉出了门。
 
 一踏入室外,那股蓬勃的生命气息便更加鲜明地扑面而来。阳光晒在头顶,暖洋洋的。风是温软的,带着各种植物萌发的复杂气味。远处传来修剪草坪的嗡嗡声,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切断后的清新汁液味。
 
 那棵玉兰树就在不远处,果然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洁白的花盏向上擎着,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纯粹而骄傲。树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拍照。
 
 陈煦兴奋地跑过去,绕着树转了一圈,仰着头不停赞叹,拿出手机各个角度拍个不停。
 
 叶疏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他抬头看着那些花。近距离看,花瓣的质地更显肥厚莹润,确实很美,但也更能感受到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膨胀的生命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喧嚣感。
 
 他的目光掠过树下那些兴奋的人群,掠过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和抬起的手机,最终落回那些花本身。他看的不是整体的绚烂,而是单朵花的形态,花瓣的纹理,花蕊的细微结构,以及它们是如何牢牢抓住枝头,汲取能量,奋力绽放的。
 
 “生命真是神奇啊,”陈煦拍够了,凑过来感叹,“埋在土里冻了一个冬天,说开就开,还开得这么带劲!”
 
 “不是神奇,”叶疏淡淡纠正,“是规律。积攒够了,便要爆发。如此而已。”
 
 陈煦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浪漫的?这叫报春!叫希望!”
 
 叶疏不再争辩。他的视线被树下泥土里一点微弱的动静吸引。一株极小极弱的野草,刚刚顶破褐色的种壳,探出两片稚嫩的、几乎透明的黄绿色子叶,在庞大的玉兰花树下,在人群的脚步边,微不足道,却又无比顽强。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那株小野草上。
 
 陈煦好奇地凑过来:“看什么呢?……哦,一棵草啊。”语气顿时失了兴趣。
 
 叶疏却看得很专注。相比于头顶那喧嚣夺目的玉兰,这株沉默的、几乎被忽略的野草,似乎更吸引他。它的生命同样源于积蓄和爆发,却更加安静,更加不易察觉,也更加坚韧。
 
 “它也会开花吗?”陈煦随口问。
 
 “不知道。”叶疏回答,“但它在长。”
 
 只要在长,便有无限可能。或开花,或只是长成一片平凡的绿叶,都是生命完整的表达。
 
 陈煦似懂非懂,但也跟着安静下来,看着那株弱小却充满生机的野草。
 
 阳光越来越暖,晒得人后背发烫。玉兰花的香气在暖风中似乎更加浓郁了些。
 
 陈煦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变得轻缓:“其实……有时候也挺羡慕这些花草树木的。一年年,该枯就枯,该发就发,简单直接,没那么多烦恼。”
 
 叶疏站起身,目光从野草移向远处更多正在萌发的生命——柳条泛出鹅黄,草坪冒出嫩尖,甚至连墙角的水泥缝里,都有不知名的绿意探出头来。
 
 “它们也有争斗,”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争阳光,争水分,争空间。只是无声。”
 
 “那也比人的争斗好点。”陈煦嘟囔。
 
 “本质无差。”叶疏说,“只是形式不同。”
 
 春风吹过,玉兰花瓣微微颤动,几片雪白的花瓣旋转着飘落下来,落在泥土上,落在陈煦的肩头。
 
 陈煦捏起肩上的花瓣,触感柔软细腻,带着残余的香气。“唉,好看是好看,就是开得时间太短了,一场雨可能就没了。”
 
 “圆满有时,凋零有时。”叶疏看着那些落瓣,“此时的凋落,是为彼时新叶的生长腾出空间。无需惋惜。”
 
 他的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洞悉循环后的平静接纳。
 
 陈煦看着他那张在春日阳光下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觉得,叶疏或许才是真正懂得春天的人。他不为花开狂喜,也不为花落悲叹,他只是看着,感知着这庞大生命循环中每一刻的真实存在,包括喧闹,也包括寂静,包括生发,也包括消亡。
 
 回去的路上,陈煦安静了许多。他不再大呼小叫,只是看着路边每一处细微的春意,偶尔指给叶疏看——一丛冒头的迎春,一只匆匆爬过的甲虫,枝头啁啾的鸟儿。
 
 叶疏的目光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极淡地“嗯”一声。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春风拂面,带来远方的气息。
 
 生命正在醒来,喧闹而执着。
 
 而他们走在其中,一个安静地感受,一个尝试着理解。
 
 回到公寓,陈煦在门口跺了跺脚,蹭掉鞋底沾上的新鲜泥土。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玉兰花的冷香和青草的气息。
 
 “好像……把春天带回来了一点。”他笑着说,眼神亮晶晶的。
 
 叶疏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向楼下那棵依然繁茂的玉兰树。
 
 片刻后,他极轻地低语,声音几乎消散在春风里:
 
 “它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