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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第十一章:捷报下的冰与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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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是伴着嘹亮的军号和震天的锣鼓声传来的。几个穿着灰色制服、佩戴特殊臂章的通讯员骑着战马,旋风般冲进后方医疗点,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亢奋,声音因为用力嘶喊而有些破音: “大捷!大捷!同志们!前线大捷!” “我军成功攻克战略要地!敌军主力全线溃退!” “北部防线彻底崩溃了!” 刹那间,整个医疗点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轰然炸响!伤员们挣扎着坐起,挥舞着还能动弹的手臂;医护人员丢下手里的活计,欢呼着拥抱在一起;炊事班的老班长把锅铲敲得当当响;就连一些伤势较轻、原本神情麻木的被接收人员,此刻也睁大了眼睛,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对命运巨变的惊惧。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口号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长久压抑的担忧、牺牲的痛苦,在这一刻被狂喜的洪流冲垮。人人脸上都闪烁着胜利的光芒,仿佛眼前灰扑扑的帐篷、简陋的设施都沐浴在了金光之中。
  顾晚秋正和一个卫生员一起给伤员换药。捷报传来时,她的手猛地一顿,镊子尖差点戳到伤员的皮肤。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帐篷外喧天的声浪。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啊! 沈书仪恰好端着换下来的绷带盆从旁边经过,清晰地看到了顾晚秋脸上的变化。平日里那份沉静、坚韧的面具瞬间碎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迸发出一种纯粹到耀眼的光芒!她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把战场上所有的火把都点燃了塞进去,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灿烂的、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容里饱含着狂喜、骄傲、如释重负的激动和对理想即将实现的无限憧憬。她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一刻的顾晚秋,光芒万丈,充满了摄人心魄的生命力和信念感。她是这场重大转折的参与者、奉献者,也是理所当然的欢庆者。
  沈书仪的心,却像被这万丈光芒骤然投入了万丈冰窟。那被攻克的战略要地!那片曾是她父亲镇守的防区!父亲……主力溃退……父亲怎么样了?他是死是活?是被俘?还是……?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让她端着盆的手指瞬间冰冷僵硬,指尖的血色褪得一干二白。她想到了那座繁华大城里那个富丽堂皇却冰冷的家。想到了严厉却偶尔流露慈爱的父亲,想到了体弱多病、依赖父亲的母亲,还有那些虽然疏离却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旧日势力的溃败,新的力量席卷而来,他们怎么办?会遭受波及吗?会流离失所吗?会……家破人亡吗?前线战士和医护人员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刻在她听来却如同悲鸣的丧钟,每一个音符都重重敲打在她脆弱不堪的心弦上。巨大的悲痛和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绝望中沉重搏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砸得她胸口生疼。她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失去色彩的石膏像。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冰冷的苍白。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悲伤和一片茫然无助的黑暗。周围欢庆胜利的红海洋,在她眼中化作了吞噬她过往一切的血色漩涡。她像一个被隔绝在欢乐海洋之外的孤岛,承受着灭顶的绝望。这份巨大而突兀的悲伤,在这片狂喜的海洋里,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又是如此的刺眼。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顾晚秋,几乎是立刻捕捉到了这份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她狂喜的目光顺着感觉扫过来,瞬间落在了几步之外、端着盆僵立如雕塑的沈书仪身上。那苍白的面容,那紧锁的、盛满无尽忧虑的眉头,那死寂般空洞的眼神……像一盆冰冷的雪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顾晚秋滚烫的心头。顾晚秋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狂喜的余烬还未完全冷却,理智却已清晰地告诉她:这份胜利,对她顾晚秋和她的同伴意味着光明与希望,但对沈书仪而言,却意味着她父亲和家族的劫难!她此刻的悲痛和忧虑,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沉重! 刚才还觉得理所当然的欢欣,此刻在沈书仪那巨大的悲伤面前,竟让顾晚秋感到了一丝……刺痛?她为自己的胜利喜悦感到刺痛?不,不是对胜利本身,而是对眼前这个人所承受的痛苦,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忍和……歉疚?这份奇异的感觉驱使着顾晚秋,几乎是未经思考地,迈出了脚步。她穿过还在欢呼的人群,走到沈书仪面前。周围依然喧嚣震天,口号声、锣鼓声、伤员兴奋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但在这片声音的洪流中,她们两人仿佛被隔进了一个无形的、寂静的结界。顾晚秋看着沈书仪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紧握着搪瓷盆边缘、指节发白的双手。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沈书仪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悲伤和孤独。没有任何言语。顾晚秋缓缓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只经历过战火、握过枪也握过笔的手,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地、缓缓地,覆盖在了沈书仪紧握着搪瓷盆的手背上。触感冰凉! 沈书仪的手背冰冷得吓人,如同刚从寒潭中捞起。顾晚秋掌心的温热,骤然接触到这片冰凉,让她心头猛地一缩!那份寒意仿佛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心脏。沈书仪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被一股微弱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喧嚣的世界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沈书仪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因为震惊而骤然睁大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着顾晚秋的身影。那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愕然、脆弱、无法置信……以及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所点燃的、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与悸动。顾晚秋的目光同样复杂。狂喜褪去后的冷静、理智的审视、对沈书仪处境的深刻理解、还有那份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汹涌澎湃的心疼……以及一丝隐藏在深处的、对这份越界的触碰的慌乱。她的手没有移开,依旧覆盖在沈书仪冰凉的手背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却又无比坚定的暖意。她不需要问“你还好吗?”也不需要说什么空洞的安慰。沈书仪紧锁的眉头里深藏的痛楚,她看得懂。沈书仪也没有挣开。那只覆盖在她手背上的、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掌心,像一块小小的炭火,在这片将她淹没的冰冷绝望中,硬生生地烫出了一小片奇异的、令人心颤的温暖地带。这温暖无关立场,无关胜败,只关乎……此刻站在她面前、清晰地看到她痛苦的这个人。时间仿佛在她们的目光胶着中凝固。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庆浪潮,红旗招展,口号震天。而她们,只是静静地对望着。眼神里交织着战争带来的无法弥合的伤痛,立场带来的天然鸿沟,以及一种在血火与对立中悄然滋生、却在此刻被残酷现实放大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愫。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切,都在这一眼万年的对视中,无言地流淌。顾晚秋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慰藉。沈书仪的眼中,冰封的悲伤在暖意下悄然融化了一角。她们都知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她们自己,更有这场席卷一切的战争洪流,是无数条逝去的生命,是注定无法两全的家国之痛。无声的对视中,有理解,有痛楚,有不舍,还有一丝在绝境中顽强萌生的、不合时宜却又无比真实的羁绊。这羁绊的温度,烫得她们心头发慌,却又让她们谁也无法先一步移开目光。远处,胜利的号角依旧嘹亮地吹响,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和一个新时期的来临。而她们紧握(或者说覆盖)的手,在这时代的洪流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