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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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老槐树下。
一群和陈雨记忆中同样穿着旧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像一群饥饿的秃鹫，围着一台发出“滋滋”杂音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
一个声线油滑的男声正用打了鸡血般的语调播报着：“ 东方明珠’再次涨停！我说过什么？跟着我‘股海明灯’，家家奔小康！”
陈雨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蹲在最前面、姿势最虔诚的背影。是林建国，年轻了二十五岁的林建国。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手掌里的BP机，屏幕上滚动的汉显信息和收音机里的播报内容相互印证，让他那张被生活磋磨得有些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爸？”林晓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林建国猛地回头，看到妻女，先是一愣，随即像是邀功一样，兴奋地晃了晃手里的BP机：“小雨，晓晓，你们来了！快看！又涨了！我就说那个内幕消息没错！我们的下岗补偿金，很快就能翻倍了！”
“下岗补偿金？”陈雨的心猛地一沉，她走上前，声音冷得像冰，“你把钱投进去了？投了多少？”
林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有些躲闪：“没……没多少，就先投了一半试试水……”
一半。陈雨知道那笔钱对这个时期的家庭意味着什么。那是林建国十几年的工龄换来的最后一点保障，是他们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从林建国手里夺过几张被汗浸得有些发皱的股票单据，上面的数字证实了她的猜想。“申购”、“满仓”、“追高”……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
“林建国！”陈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的“股友”们纷纷侧目，“你疯了？这是赌博！”
“这不是赌博！这是投资！”被当众下了面子，林建国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也提高了音量，“我们厂都倒了！我不找出路怎么办？难道就守着那点死钱，坐吃山空吗？我这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陈雨被气笑了，她举着手里的BP机，屏幕上还闪烁着“XX股票必涨，内部消息”的字样，“靠这个？靠这种不知道从哪个草台班子群发出来的垃圾信息？你告诉我，这和你抱着手机，相信那些所谓的‘炒股大师’，在APP上一键□□有什么区别？！”
一瞬间，两个时空重叠了。陈雨想起了2025年的林建国。那个温和的、不善言辞的IT男，也曾一度沉迷于手机里的股票软件，听信各种“内部消息”，将家里的积蓄亏掉大半。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她直接用自己的钱填平了亏空，然后冷冷地告诉他：“以后家里的财务我来管，你别碰了。”
她用金钱和强势，剥夺了他犯错和成长的机会，也让他从此在家庭经济中成了一个“隐形人”。而此刻，2000年的林建国，面对着同样的困境，同样的焦虑，只是工具从智能手机APP，变成了这台原始的BP机和半导体收音机。技术的载体变了，但那份被时代抛弃后，急于证明自己的脆弱与狂热，内核分毫未变。
“你懂什么！”林建国被戳到了痛处，脸涨得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我每天看着工友们一个个找到出路，心里有多慌吗？你知道我连给晓晓买根冰棍都要算计半天，是什么滋味吗？这是我们全家唯一翻身的机会！”
他说的是“我们全家”。林晓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个为了“翻身”而双眼赤红的陌生父亲，第一次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脆弱、如此歇斯底里的一面。在她2025年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是那个温和的、被强势母亲衬托得有些懦弱的男人。他会给她买最新款的游戏机，会在她和母亲吵架时笨拙地打圆场，像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功能性的“好爸爸”。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也曾有过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刻。就像她自己，总觉得母亲陈雨是无坚不摧的钢铁女王，拥有一个商业帝国，能解决一切问题。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索取，肆无忌惮地叛逆。她从未想过，母亲是不是也会累，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无助。
“翻身……”陈雨喃喃自语，手里的股票单据仿佛有千斤重。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2025年的她，拼命工作，疯狂扩张俱乐部版图，将自己活成一个24小时运转的机器人，不也是想用世俗的成功，来填补千禧年时被迫放弃梦想、挣扎求生的那段人生的黑洞吗？
她和此刻的林建国，本质上都是被焦虑驱使的赌徒，只是赌桌不同罢了。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林建国感到无地自容，他一把抢过陈雨手里的单据，低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落荒而逃。老槐树下，只剩下陈雨和林晓母女二人，呆立在原地。收音机里，“股海明灯”的声音依旧在聒噪地回响，像一曲献给这个焦虑时代的荒诞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