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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公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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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雾没有回别墅。放学的人潮涌向四面八方,她像一尾逆流的鱼,独自拐进一条安静的林荫道,走向城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高级公寓楼。
  刷卡,电梯无声上行,停在顶层。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猫砂、干草和某种爬宠箱特有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属于林雾自己的“生活”气息。这里是她的“避风港”,中考结束后,父亲林国栋作为某种补偿或者仅仅是“安置”的礼物,过户到她名下的产业。
  比起那座冰冷华丽、时刻需要扮演“林家大小姐”的别墅,这个两百多平的复式公寓,才是她可以短暂卸下所有伪装的壳。
  玄关处很干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单薄的身影。入口处放着一个昂贵的紫檀木雕件,是父亲送的,透着一种疏离的贵重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一个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猫爬架,以及地上散落着几个色彩鲜艳的宠物玩具。
  客厅是极简的北欧风,线条利落,色调以灰白和原木色为主,空旷得有些冷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观,车水马龙被隔音玻璃过滤成无声的背景。
  角落里,一个宽敞的玻璃生态箱亮着模拟日光的灯,几条颜色各异、花纹斑斓的玉米蛇安静地盘踞在加热石上或树枝间,偶尔吐一下信子。
  对面靠墙的架子上,几个精致的亚克力笼子叠放着,里面铺着厚厚的木屑,几只圆滚滚的仓鼠正在跑轮上奋力奔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喵——”
  一声绵长慵懒的叫声从沙发深处传来。紧接着,一只体型巨大、毛茸茸的纯白色挪威森林猫优雅地踱步出来。它有着绿宝石般的眼睛,长长的毛发蓬松如云,颈部的鬃毛尤其丰盈,像戴着一个华丽的围脖。
  它叫“雪团”,是林雾最亲密的伙伴之一。雪团亲昵地用脑袋蹭着林雾的小腿,尾巴高高翘起。
  “汪!汪!” 伴随着兴奋的叫声,一只体型同样不小、毛色金黄的拉布拉多犬从里面的房间冲了出来,尾巴摇得像螺旋桨,直扑林雾。它叫“豆包”,热情得能融化冰山。豆包围着林雾又蹦又跳,用湿漉漉的鼻子去拱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快乐的呜咽声。
  林雾脸上那层在学校里凝固的淡漠,在踏入这个空间、面对这两个毛茸茸的生命时,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她蹲下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应阿金的热情,只是先轻轻摸了摸雪团仰起的下巴,雪团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然后她才把手放在阿金兴奋得微微颤抖的脑袋上,低低唤了声:“豆包,安静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豆包仿佛能听懂那细微的情绪变化,立刻收敛了些,改为用湿润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尾巴依旧小幅度地快速摇摆。
  厨房吧台上放着一张打印出来的成绩单照片,年级前第一,那是父亲林国栋唯一会过问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张字条,是保姆张姨留下的:“林小姐,卫生打扫完毕,新鲜水果和牛奶在冰箱。饭菜在保温箱,记得吃。垃圾已带下楼。”
  张姨人很好,做事利落,话也不多,只在每周一到周五白天固定时间来打扫、补充食材,其余时间,这里是林雾绝对的个人领地。
  林雾没有去看保温箱里的饭菜。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冰凉的水流划过食道,带来一种短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她走到巨大的生态箱前,看着里面缓慢游移的蛇。它们冰冷、安静、神秘,不需要言语,只在自己的方寸世界里生存。她又走到仓鼠笼前,看着那几只不知疲倦、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在跑轮上冲刺。
  这种奇异的共存——冷血的蛇与温热的啮齿动物,安静与喧嚣——似乎是她内心某种矛盾的投射。
  父亲林国栋,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的人生信条是效率和掌控。对林雾,他提供了最优渥的物质条件:顶尖的学校、这张可以俯瞰城市的房产、每月准时到账、数额足够她挥霍好几年的零花钱。但也仅此而已。
  他像管理一个投资项目一样管理她:定期过问成绩,确保她在“正轨”上,然后便投入他永远处理不完的生意和新的家庭中。
  那个“新的家庭”,核心是她的后妈陈莉,以及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林廷睿。
  陈莉是个聪明且识趣的女人,她对林雾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疏离,从不越界管教,也从不试图扮演母亲的角色。
  她所有的精力和关爱都倾注在林廷睿身上,那个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被父亲寄予厚望的男孩。林雾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安置、不能出差错的“历史遗留问题”。
  爷爷奶奶是旧式大家族出身,规矩多,讲究体面。他们并不重男轻女到刻薄的地步,但也根深蒂固地认为家族的传承和未来在孙子林廷睿身上。
  对林雾这个孙女,他们更多的是要求她“懂事”、“守规矩”、“别给林家丢脸”。每次家庭聚会,那审视的目光和程式化的询问,都让林雾感觉像在接受某种无形的拷问。
  她就像这个家里一个透明的、昂贵的摆设。物质丰盈,情感荒芜。双向情感障碍的阴云在她进入青春期后悄然笼罩,时而将她抛入无法控制的躁动深渊,时而又将她拖入连呼吸都费力的抑郁泥沼。
  这一切,她谁也没说。说了又如何?
  父亲大概会皱着眉头,让秘书联系最好的心理医生,然后继续他的全球飞行业务。后妈会表示适度的关心,然后更小心地让林廷睿远离她。爷爷奶奶或许会叹息一声“现在的孩子,就是太脆弱”,然后叮嘱她注意身体。
  没有人能真正走进那片黑暗,也没有人有耐心去理解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
  所以,她选择沉默。把所有的汹涌都关在心里,只在无人处,面对雪团、豆包、蛇和仓鼠时,才允许自己泄露一丝真实的疲惫。
  她走到保温箱前,打开看了一眼。精致的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但她没什么食欲。最终,也只是随便吃了几口,又热了杯牛奶,算是晚餐。
  夜幕彻底降临,窗外的城市亮起璀璨的灯火。林雾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雪团安静地蜷缩在她腿边,温暖而沉重。豆包趴在她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尾巴偶尔轻轻拍打一下地面。
  蛇箱的灯光已经熄灭,仓鼠们似乎也跑累了,缩在木屑堆里休息。整个公寓陷入一种巨大的、令人心安的寂静。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雾才觉得呼吸是顺畅的。没有审视的目光,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需要维持的疏离形象。她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感受雪团柔软的毛发传递过来的温度,听着豆包平稳的呼吸声。
  那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的激烈情绪——白天在学校听到关于“圣华往事”时心底泛起的冰冷涟漪,面对付晓冉热情邀请时本能的退缩,以及此刻弥漫开来的、熟悉的虚无感——似乎都被这寂静和毛茸茸的陪伴暂时安抚了。
  她起身,走进主卧自带的浴室。镜子里的少女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雾。她机械地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激。手腕内侧那道浅淡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她移开目光。
  换上柔软的睡衣,林雾没有立刻上床。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带锁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几瓶贴着英文标签的药瓶。她熟练地倒出几粒不同颜色的小药片,就着刚才剩下的半杯水,仰头咽下。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这是维持她“正常”表象的代价,也是她深埋心底、无人知晓的秘密之一。
  做完这一切,她才关掉大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掀开冰冷的蚕丝被躺进去,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豆包轻手轻脚地跳上床尾,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雪团则轻盈地跃上床,在她枕边找了个位置,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毛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呼噜声,像一首安眠的夜曲。
  林雾侧过身,将脸埋进雪团温暖蓬松的毛发里,吸了一口气,那里面带着阳光和猫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豆包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被传递到她的脚踝。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世界依旧喧嚣,但在这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堡垒里,只有呼噜声、平稳的呼吸声和无边的寂静。
  药效开始缓慢地发挥作用,像潮水般抚平那些尖锐的棱角。沉重的疲惫感终于彻底席卷了她。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模糊地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她竟然有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只有枕边雪团规律的呼噜声,和脚边豆包沉稳的呼吸,在寂静的公寓里,成为她沉入睡眠时唯一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