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扑火》不合時怡

34、迟来的话

　　十月的晚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拂着假期即将结束的夜晚。如麦家的客厅亮着温暖的灯光，桌上摊开了几本几乎还是空白的习题册和试卷，旁边散落着几支笔和喝了一半的奶茶。
　　星茗咬着笔杆，对着一道数学题愁眉苦脸，最终哀嚎一声瘫倒在沙发上：“啊啊啊！为什么要有国庆假期！为什么假期之后要有月考！这根本就是反人类设计！”
　　如麦坐在她对面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膝盖上摊着英语笔记本，闻言头也没抬，笔尖唰唰地写着：“因为你前面七天都在反人类地玩。”
　　“我哪有啊。”星茗立刻坐直身体反驳，随即又贼兮兮地凑过来，眼睛发亮，“欸，别说我，说说你们啊，突然就跑去北极圈了，朋友圈就发了几张极光的照片，糊弄谁呢？快，细节，所有细节！都告诉我！”她说着，用脚轻轻踢了踢旁边单人沙发上一直沉默着飞快写物理试卷的昱宁。
　　昱宁写字的手顿都没顿，只是淡淡甩出三个字：“写作业。”
　　“你去北极圈写作业？你有病啊。”星茗不满地嘟囔。
　　“我？……”
　　“小麦麦~说嘛说嘛，是不是超级震撼？听说你们还遇到极光大爆发了？看到绿色的天空了吗？有没有许愿？”
　　如麦笔下不停，嘴角却微微弯起：“嗯，很震撼。天空不完全是绿色，还有紫色和红色。像整个天空都在燃烧一样。”她脑海中浮现出那晚的景象，笔尖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红色极光？”星茗夸张地捂住心口，“KP指数肯定很高，你们运气也太好了吧。然后呢然后呢？就只是看着？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情？”
　　正在写字的昱宁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如麦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掩饰住一瞬间的不自然：“能有什么特别的事？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除了看极光，就是在小木屋里待着。”
　　“切，没劲。”星茗显然对这个过于简略的版本很不满意，她又转向昱宁，“昱宁你来说。你肯定拍了很多照片吧？给我看看呗。”
　　昱宁终于停下笔，抬眼看她，眼神平静无波：“没拍。”
　　“？”星茗不信，“去那种地方不拍照？你骗鬼呢？”
　　“光顾着看好看的了，忘了。”昱宁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然后重新低下头，一副拒绝再谈的样子。她确实几乎没拍什么风景照，手机相册里仅有的几张，要么是模糊的极光背景下一个裹成熊的、看不清脸的背影。
　　这些都不可能给星茗看。
　　星茗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明显也有所保留的如麦，最终选择放弃，立马跳到另一个话题：“你们知道张檀国庆干啥了不？”
　　“什么？”
　　星茗撇撇嘴，有些扫兴又有些担忧地说：“那个晦气的家伙……听说她放假也没回家，就在宿舍待着。好像被她爸妈在电话里骂惨了，心情估计更变态了，还在寝室把人家房间霸占了…”她看向如麦，压低了些声音，“如麦，你回去真要小心点。我感觉她那种人，栽了这么大跟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麦点了点头，神色也严肃了些：“我知道。”她想起路诗涵的警告，以及那个被反锁在信息教室的夜晚。
　　“她最好安分点。”昱宁冷冷地接了一句，笔下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试卷。她没有抬头，但声音里的寒意让星茗都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就是，”星茗立刻附和，试图驱散这突然低气压的氛围，“她要是再敢作妖，我们就告诉温老师！让学校处分她。”她说完，似乎觉得这个威胁有点无力，又蔫了下去，小声补充，“不过感觉对她那种人好像也没什么用……”
　　“有用的不止处分。”如麦忽然轻声说。她想起北极的夜晚，那种绝对的寒冷和寂静，反而能让人心变得异常清醒和冷静。“她其实很害怕。”
　　星茗和昱宁都看向她。
　　“她害怕被忽视，害怕失去控制，害怕别人不再怕她。”如麦分析道，眼神冷静，“她的那些行为，某种程度上，都是在用愤怒和暴力来掩盖这种害怕。就像……”她顿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喻。
　　“就像被困在冰面上的动物，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要龇牙咧嘴。”昱宁忽然接口，声音低沉。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比喻意外地贴切。
　　星茗眨眨眼，没太听懂这个比喻，但她抓住了重点：“所以呢？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因为她害怕就让她欺负吧？”
　　“当然不。”如麦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不要被她表现出来的嚣张吓倒。她越是这样，可能越是说明她无计可施了。我们保持警惕，但不必过度恐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反而会不知所措。”
　　“你看得好透彻啊，”星茗一脸贱兮兮的笑，“不愧是去过北极净化心灵的人啊大学霸。”
　　如麦失笑：“跟去北极没关系。”但她心里知道，那片广阔而极致的天地，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拓宽了她的心境，让她对某些纠缠的、令人恐惧的事情，有了更冷静的视角。
　　昱宁没有再加入对话，只是重新拿起笔，但笔尖久久没有落下。如麦的话，似乎也触动了她内心的某些东西。恐惧，掩盖，无计可施……这些词，何尝不能用在她自己身上？她用冷漠和尖刺掩盖着前世的仇恨与今生的动摇，对如麦日益复杂的情感让她几乎无计可施……她害怕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刻，害怕看到如麦知道一切后可能出现的、憎恶或恐惧的眼神。
　　“对了，”星茗又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听说啊，张檀好像偷偷打听过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你们说，她会不会一开学就搞事情？”
　　昱宁的眼神冷了下来。
　　如麦也皱起了眉。这确实是个需要警惕的信号。
　　“那就让她来。”昱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我正好也有笔账想跟她算。”她指的不仅仅是运动会和锁门的事，似乎还有更深层的东西。
　　如麦看向昱宁，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近乎残酷的亮光，心里微微一动。她总觉得，昱宁对张檀的厌恶，似乎并不仅仅源于这次的运动会被推和后续的报复。
　　话题似乎变得有些沉重。星茗赶紧打圆场：“不说她了不说她了，想想就烦。还是赶紧补作业吧，明天就要回牢笼了——话说如麦你居然也没写作业啊？”
　　“我本来就可以不写啊。”
　　三人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作业上，但气氛已经和之前不同。北极之行的绚丽回忆、张檀带来的隐约压力、以及各自藏在心底的、无法言说的心事，都交织在一起，在温暖的灯光下默默流动。
　　直到星茗的手机闹铃响起，提醒她该回家了。
　　“我靠这么快！”星茗哀嚎着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我历史试卷还没写完啊！”
　　如麦帮她一起收拾，把她的卷子塞进书包：“回去抓紧写，明天早上早点去教室抄我的。”
　　“呜呜呜，如麦你最好了！”星茗感动地抱了她一下，然后又看向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门口等的昱宁，挥挥手，“明天见！”
　　送走星茗，关上门，客厅里只剩下如麦和昱宁两人。空气再次安静下来，甚至比星茗在时更加凝滞。
　　“我……”如麦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我也走了。”昱宁几乎同时开口，打断了她。她拉开门，晚风吹了进来，“明天学校见。”
　　说完，她不等如麦回应，便转身出了门，几秒钟后传来隔壁关门的声音。
　　如麦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楼道，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再次浮现。
　　梦一样的旅行结束了。
　　但旅行带来的涟漪，却才刚刚开始扩散。而那些隐藏在平静校园下的暗流，也即将随着返校的到来，重新涌动起来。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秒——
　　“如麦？”
　　“？”
　　如麦转头，看见李慧兰此时正提着一大袋子零食站在楼梯上看着她：“……你回来啦。”声音有点心虚的感觉。
　　如麦眯眼：“你去哪了？”
　　“没有啊没有啊，我知道你要回来了特意买的零食。”
　　如麦倚在门框上就那么看着自己的姑妈扯谎，这时李慧兰的手机传出声音：“慧兰来了没？不是说上楼了吗，是不是东西太重了啊，要不我喊我家姑娘去帮你提。”
　　四目相对。
　　李慧兰率先开口：“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自己偷偷跑出去旅游就把姑妈扔家里，那你不在我当然要和我的小姐妹聚聚喽。”
　　如麦一头问号——自己好像啥都没说呢。
　　“李姨？”
　　“哎呀玥玥来了，没事没事，你干妈就是瞎操心！我那么大个人了这点东西还是提的动啊。”她笑着，仿佛刚才被如麦抓包的心虚从未存在过，转而对着如麦，语气瞬间切换成理所当然的指挥，“麦麦，这个是孙玥，我们楼上的，你们可能没见过。”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如麦倚在门框上，看着台阶下方那个熟悉的身影。孙玥显然是被她干妈派下来帮忙的，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外面套了件针织开衫，手里还拿着手机，屏幕上似乎还显示着通话界面。她听到李慧兰的话，抬起头，目光与如麦的在空中相遇。
　　两人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凝滞。惊讶，尴尬，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复杂情绪，在安静的楼道里无声地流淌。
　　还是孙玥先反应过来，她迅速挂断还在通话中的手机，脸上挤出一个算不上自然但足够礼貌的微笑，声音平静地纠正了李慧兰的误判：“阿姨，我们是同班同学，认识的。”
　　李慧兰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两秒，眼睛惊讶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有些微妙。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乐天派的样子，甚至笑得更开心了，仿佛觉得这是天大的缘分：“哎呀，真的啊？那好啊，太好了！玥玥在学校可以多照顾一下麦麦啊，她这孩子闷得很，不像你……”
　　“姑妈。”如麦出声打断了她姑妈即将开始的、可能长达十分钟的夸别人家孩子和贬自家孩子的论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慧兰这才收住话头，但还是热情地把手里那一大袋看起来就很沉的零食塞给孙玥：“哎好好好，那正好，玥玥，这个你拿上去吧。麦麦，你跟人姐姐一块儿上去，帮着干点活儿，别愣着啊！”
　　“……”如麦看着那袋被塞到孙玥手里的东西，又看看自家姑妈那一脸“我给你们创造了多么好的机会”的表情，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在这种情境下和孙玥上演什么“同学情深”的戏码，尤其是在经历了刚刚和昱宁之间那场沉默又压抑的分别之后。
　　但李慧兰女士显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转身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回家了，临走前还递给她一个“好好把握机会”的眼神。
　　楼道里再次只剩下她们两人。气氛比刚才更加尴尬。
　　孙玥提着那袋沉甸甸的零食，似乎也有些无措。她看了看如麦，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声说了句：“……走吧？”
　　如麦没说什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上了通往上一层的楼梯。老式楼房的楼梯间灯光昏暗，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短短一层楼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
　　如麦看着孙玥的背影。她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了？好像自从那句“那我觉得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分手是孙玥提的，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甚至没有给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只是说“不合适”，“感觉不一样了”。然后，她们就从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如麦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走到孙玥家门口，孙玥拿出钥匙开门。门内传来热闹的电视声和女人的说笑声。
　　“干妈，李姨给的零食。”孙玥对着屋里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里面的人听到。
　　一个系着围裙、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闻声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如麦，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笑起来：“哎呀，是麦麦吧？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快进来坐！”
　　“阿姨好。”如麦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我不进去了，就是帮您把东西拿上来。”
　　“哎哟，谢谢谢谢！还麻烦你跑一趟！慧兰也是，买这么多东西……”孙玥干妈擦着手走过来，接过孙玥手里的袋子，又热情地拉着如麦，“进来坐会儿嘛，反正一会你姑妈也要上来呢，一起玩会儿嘛！”
　　“不用了阿姨，我……”如麦下意识地想拒绝，她并不擅长应付这种过于热情的场景，尤其还是在前女友的家里。
　　“她还有作业。”孙玥忽然开口，替她解了围，语气依旧平淡。
　　孙玥干妈这才作罢，但还是往如麦手里塞了个刚洗好的苹果：“好好好，学习重要学习重要！那这个拿着吃！以后常来玩啊麦麦，你和玥玥是同学，要多走动！玥玥，你去送送人家。”
　　如麦拿着那个红彤彤的苹果，道了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孙玥家门口。
　　孙玥跟了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两人再次站在了安静的楼道里。
　　沉默又一次降临。
　　如麦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光滑的果皮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谢谢。”她低声说，不知道是谢苹果，还是谢刚才的解围。
　　“没事。”孙玥的声音也很轻。她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没有看如麦，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干妈她……一直这样，你别放心上。”
　　“嗯。”如麦应了一声。她知道，孙玥的妈妈一直是个很温暖的人，以前她来家里玩，阿姨总会准备很多好吃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除了客套和关于父母的闲聊，她们之间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安全谈论的话题。那段共同拥有的、紧密相连的过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最终，还是孙玥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看向如麦，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你…国庆出去玩了吗？”她问完，似乎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普通，补充了一句，“我看到你发的照片了。”
　　如麦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可能是在说朋友圈那几张极光的照片。
　　但是她设置的分组可见里不包括孙玥。可能是共同好友点赞或者李慧兰女士拿她手机发的？她不太确定。
　　“嗯，去了趟挪威。”她简单回答。
　　“哦……很远的地方。”孙玥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好玩吗？”
　　“还行。就是看极光。”如麦的回答依旧简短。她不太想和孙玥分享关于旅行的细节，尤其是那些和昱宁有关的、无法言说的部分。
　　孙玥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回避，眼神黯淡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有些自嘲的弧度：“也是，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是和朋友一起去的？”
　　如麦的心脏微微缩紧了一下。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问题或许才是孙玥真正想问的。她抬起头，看向孙玥。对方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像是只是随口一问，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紧张。
　　“嗯。”如麦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她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详细说明。她和昱宁的关系，连她自己都理不清，更无法向孙玥解释。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孙玥满意，但她也无法再追问更多。她低下头，用脚尖轻轻蹭着地面，良久，才用一种极轻、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说：
　　“挺好的。”
　　三个字轻得像羽毛。
　　如麦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那个盘桓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
　　当年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最终只是紧了紧握着苹果的手，轻声说：“那我先下去了。”
　　孙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如麦几乎想要躲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嗯。”
　　如麦转身，走下楼梯。
　　就在她走到楼梯拐角，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孙玥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如麦！”
　　如麦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楼上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孙玥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也更加干涩：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