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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静默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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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麦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窗外不再是昨夜那吞噬一切感官的、狂暴而瑰丽的极光盛宴,而是回归了夜晚本该有的、深邃而平静的墨蓝色天幕。
她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空气中仿佛残留着壁炉柴火熄灭后淡淡的灰烬味,以及那一丝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的、冷冽而馥郁的香气,它仿佛拥有了生命,幽幽地缠绕在呼吸之间,无声地提醒着那些发生过的、难以定义的瞬间:星泪湖的震撼,未落之吻的悸动与克制,以及昱宁那句低沉悲凉的“破碎”。
昱宁正在厨房那片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地准备着简单的早餐——煎鸡蛋、烤面包、生菜和热牛奶。她的动作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利落,甚至更加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屋里紧绷的宁静,每一个举动都像是慢镜头,耗费着比平时更多的心力。阳光并未真正降临,屋内主要依靠暖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瓷砖地板上,显得有些孤单。
“早。”如麦轻声打招呼,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回响。
昱宁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从某个深沉的思绪中惊醒。她转过身,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轻轻推到餐桌如麦常坐的那一侧,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眼神与如麦接触了短暂的一瞬,那眼底深处似乎翻涌着无数未竟的语言,但立刻就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迅速垂下,重新专注于手中那片似乎永远也烤不完的面包,长长的睫毛像帘子般,严严实实地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那是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脆弱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如麦无法触及、也不敢轻易触碰的深海。
如麦接过牛奶,温热的杯壁却似乎无法温暖指尖那点莫名的凉意,更暖不透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她沉默地吃着涂了少许黄油的面包,味同嚼蜡。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安静,任何寻常的闲聊在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徒劳的打扰。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极地微弱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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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行李的过程同样在一种近乎默片的寂静中进行。只有衣物的摩擦声、行李箱滚轮划过地板的声音、以及拉链开合的细微声响。当昱宁拿起那个装着自制香水的小巧玻璃瓶时,她的动作变得极其轻柔,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她找来柔软的纸巾,一层又一层地仔细包裹,仿佛在呵护一个沉睡的婴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随身背包最内侧、带有拉链的隔层里,紧贴着最私人的物品安置好。那不仅仅是一瓶香水,更像是一个盛放着沉重过往与复杂情感的容器。如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头那阵细密的酸涩再次悄然蔓延,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与困惑。
奥莱准时开来了他那辆高大的越野车,热情地帮她们把行李搬上车。回机场的路上,他依旧兴奋地回味着昨夜那场“十年一遇”的极光爆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描述着当时的情景。如麦勉强笑着点头应和,目光却不时飘向身旁的昱宁。她始终偏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单调而壮丽的雪景,侧脸在流动的白色背景中显得有些模糊,一种淡淡的、仿佛与周围欢快氛围隔着一层无形玻璃的疏离感,牢牢地笼罩着她。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
朗伊尔城那个小小的机场依旧冷清得像个边陲驿站。办理登机手续,托运行李,过安检……所有流程都在一种按部就班的沉默中完成。坐在登机口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等待广播响起时,那种即将彻底离开这片梦幻之地、回归熟悉日常的恍惚感变得越来越强烈,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下坠感。
如麦几次悄悄深吸一口气,想开口说点什么,试图在这最后的独处时光里打破那令人窒息的隔阂。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谢谢你这几天的安排”,或者一句关于昨晚星泪湖的、不带试探的感叹。但当她侧过头,看到昱宁微微蹙着眉,目光失焦地落在远处一架正在装货的运输机上,整个人仿佛正被某种无形的、沉重的思绪深深缠绕,完全隔绝在另一个次元时,所有到了嘴边的话又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了回去。
任何言语,在此刻似乎都不仅是一种打扰,更可能是一种残忍的打破。
“前往奥斯陆的航班SK4494现在开始登机……”
广播终于响起,机械的女声打破了候机楼的寂静。
昱宁像是被从深水中打捞出来一样,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回过神。她站起身,拎起那个放着香水的背包,目光终于看向如麦,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走了,回家。”
回程的航班上,昱宁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呼啸着冲离跑道,挣脱地心引力,下方斯瓦尔巴的白色大陆逐渐缩小,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昱宁便轻轻将头靠在冰冷的舷窗上,闭上了眼睛。但她并没有睡着,如麦能从她过于平稳克制、几乎听不到的呼吸,以及那偶尔微微颤动、如同蝶翼般的睫毛看出,她只是在假寐,用一种脆弱而固执的方式,为自己筑起一道透明的屏障,隔绝着外界,也隔绝着身边近在咫尺的、让她心绪纷乱的人。
似乎就因为那句“那个吻为什么没有落下”。
如麦没有再试图打扰这片沉默。她也偏过头,望着窗外一望无际、如同白色棉花海般的云层。
下方的世界正在经历剧烈的变幻——纯粹到极致的雪白世界褪去,逐渐露出深蓝色、镶嵌着白色浮冰的蜿蜒峡湾,然后是覆盖着茂密墨绿色北方森林的、被残雪点缀的连绵山地,人类活动的痕迹像蛛网般逐渐清晰、密集。她们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飞速地远离那个极致冰冷、纯粹、闪烁着泪光般星辰的梦境之地。那个拥有悬浮钻石尘、幽蓝荧光涟漪、和掌心破碎虹光的夜晚,正在迅速坍缩成一个记忆中的光点,遥远得不真实。
那个关于薇因和“姐姐”的梦境碎片,那双充满了疯狂恨意却又浸透着巨大痛苦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再次强势浮现。它们与昱宁调制香水时那异常专注甚至称得上哀伤的侧脸、星泪湖旁那灼热隐忍、几乎要将她吞噬却又强行克制住的眼神、以及此刻她紧闭双眼却难掩疲惫与挣扎的睡颜,交织缠绕在一起,在如麦心中形成一团模糊却巨大、挥之不去的迷雾。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秘密的门口,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后传来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和悲伤气息,却找不到开启那扇门的钥匙,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去面对门后的真相。
航程过半,在一片平稳的飞行中,昱宁似乎真的因极度的疲惫而浅浅睡去。但睡眠并未带来安宁,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与梦境中某个无形的东西艰难抗争,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如麦的心也跟着揪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想伸手抚平那紧蹙的眉头。
突然,她猛地惊醒了,倏地睁开眼,瞳孔有一瞬间的涣散和未散的惊惶,仿佛刚从某个极其可怕的梦魇中挣扎出来,胸口微微起伏。她第一时间下意识地猛地转向如麦的方向,对上如麦未来得及收回的、充满担忧和探究的目光。
昱宁的眼神迅速被一层熟悉的、冰冷的薄冰覆盖,试图掩藏那瞬间的失态。但那冰层之下一闪而过的、近乎崩溃的脆弱和深切的痛苦,还是被如麦清晰地捕捉到了。然而,预想中的尖锐回避并没有发生。昱宁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重新转回头,将视线投向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厚厚的云层,然后用一种轻得几乎被引擎轰鸣声掩盖的音量,喃喃般地说了句:“……没事。”
这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飘忽无力,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如麦的心湖,漾开层层酸涩而无奈的涟漪。她知道,根本就不是“没事”。但这堵沉默的墙,如此厚重,她不知该如何,也不敢去打破。
接下来的航程,在一种极度压抑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静默中度过。没有争吵,没有质问,没有解释,只有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弥漫在两人之间狭小空间里的低气压,它比任何激烈的言语更让人感到无力和窒息。
飞机历经漫长的飞行,终于开始下降,穿透云层,下方熟悉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打翻的珠宝盒,扑面而来。喧嚣的人声、温暖而略带潮湿的空气、各种熟悉的气味……随着舱门的打开瞬间包裹上来,巨大的落差感让人产生强烈的眩晕和不真实感。那个冰冷的、纯粹的、闪烁着泪光般星辰的世界,被彻底、决绝地关在了身后,像一本合上的童话书。
取完行李,推着沉重的行李车走出嘈杂的抵达大厅。夜晚的风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灰尘的气息吹来,与北极纯净冷冽的空气形成了辛辣的对比。
昱宁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她垂着眼,低声说:“我叫车。”
“嗯。”如麦轻声应道,声音淹没在周围喧闹的人流声中。
网约车很快驶来。两人沉默地将行李放入后备箱,一左一右坐进后座。司机是个热情健谈的中年人,一边设置导航一边熟络地搭话:“两位刚旅游回来?去哪玩了呀?看这大包小包的。”
如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应付道:“嗯,去了趟挪威,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