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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土匪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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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娘子踩着凌晨时分的熹微天光步出营帐,映入眼帘的是未燃尽的余烬和门口抱刀打盹的外甥女鱼十五娘。
鱼十五娘闻声立时警醒,双眼锐利如鹰,待看清是姨妈,立刻换上温顺神色,贴心道:“姨妈可是要更衣?我陪您去。”
此行百余人,吃喝拉撒都是顶大的问题。鱼家母女二人深谙远行之道,秉持节俭务实之念,更不愿假手他人,就未带任何仆婢。营帐布置亦显心思,主家的帐篷居中,外围层层环绕着仆从与护卫,形成一座临时的壁垒。
羊娘子自然不能像男子般随意解决内急,更怕被人瞧见。鱼十五娘便挽着她,手持一支摇曳的火把,向更僻静处走去。
“两万贯钱呢……可不是小数目,就这样舍了出去,不心疼吗?”羊娘子忍不住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鱼十五娘举着火把,橘黄的光映着她温和的笑脸:“姨妈那日在堂上不肯认亲,就是顾虑干娘和我吧?这便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家人之重,重于泰山。至于钱财,轻于鸿毛罢了。再说,咱们家家底厚着呢,九牛一毛罢了。”
“我听你娘说,你爹心心念念改换门庭。如今非但未成,反赔了这许多钱,他难道不会怨怪你们母女吗?”
“干爹啊,他倒要谢姨妈您呢。”鱼十五娘语气轻松,“若非如此,他怎看得清那些高门显贵里的污浊腌臜?”
羊娘子幽幽一叹:“他们俱是佛口蛇心,原也不足为奇。我只怕……是耽误了你的姻缘前程。”
“姨妈”鱼十五娘停下脚步,紧握羊娘子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即便没有您,他们又何曾看得起我商户出身?咱们堂堂正正,何必为他人几句闲言碎语委屈自己?”
她声音放柔:“干爹当年被家族所弃,后来发达了也不认他们。我瞧着别人有叔伯舅姨疼爱,热热闹那一大家子人,不知多羡慕。如今有了姨妈您,我心里是又新鲜又欢喜。您只管安心随我们回登州过好日子去吧。”
归途寂静,忽闻远处传来稀疏却急促的马蹄声。
鱼十五娘眼神一凛,反应快如闪电,瞬间将火把摁熄在泥土中。同时一手将羊娘子牢牢护在身后,另一手紧紧握住腰间宝刀的刀柄,压低声音:“姨妈,快走!”她揽着羊娘子,脚步迅疾却沉稳,向着营地方向疾行。
“咦?这荒郊野岭的,哪来两位娘子?”一个带着少年意气的嗓音响起,伴着马蹄声逼近。天光虽微明,来人还是轻易追上了她们,一勒马缰,横在路中。
马背上是个歪着身子的少年郎,气呼呼地自报家门:
“听好了!我是青州都统陆初七之子陆伏。碰上小爷算你们走运。这青州城外不太平,常有土匪出没。你们是谁家逃出来的,可有去处吗?”
鱼十五娘将羊娘子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挺身昂首,声音清亮:“不劳小郎君费心。我们自有归处,识路得很。”她的姿态毫无惧色,只有戒备。
“嘿!你这小婢子!”陆伏被顶撞,顿时恼羞成怒,指着鱼十五娘身后的羊娘子,“小爷好心要护送你们,你倒教训起我来了?瞧你家主子这般貌美,就不怕被强人掳了去?”
他见鱼十五娘一身普通麻衣,样貌寻常,而羊娘子身着绸衣,便先入为主认定了主仆身份。
鱼十五娘闻言,嘴角反而勾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听闻陆都统新近招安,正焦头烂额安抚百姓呢。小郎君与其在此行侠仗义,不如先管好自家后院的事。”
这话绵里藏针。
“听你口气,仿佛熟识我家的事,难道你认识我爹?”
羊娘子在后面轻轻扯了扯鱼十五娘的衣袖,叮嘱的声音细若蚊呐:“莫与他纠缠,这些土匪……没几个好东西。”
两人正欲寻隙绕开这少年郎,又一阵更沉稳有力的马蹄声如鼓点般由远及近。
“逆子!!”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只见一位身着粗麻布衣、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的中年汉子策马奔来。
他一眼瞧见陆伏拦着两个女子,眼中怒火更盛,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马鞭,狠狠抽在陆伏背上:
“小畜生!就为了几文钱,跟老子吵了一宿还不够,竟敢跑出来拦路打劫妇道人家!看老子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陆伏猝不及防挨了这一鞭,痛得倒抽冷气,巨大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他死死咬住下唇,眼眶霎时通红,泪珠子在里面拼命打转,却倔强地梗着脖子,硬是不肯让它掉下来。
来人正是青州都统陆初七。他看也不看强忍泪水的儿子,端坐马上对着鱼十五娘和羊娘子郑重拱手行礼,安慰道:
“惊扰两位娘子了。在下便是新任青州都统陆初七。此地离青州城不远,二位若有难处,尽管开口,陆某定当竭力相助!”
其神态举止,一派光明磊落,仁义担当自然流露。
鱼十五娘见状也拱手回礼,语气变得亲切自然起来:“原来是陆伯父。晚辈鱼十五娘,家父登州鱼十三。回营地的路上巧遇令郎,以为我们是浮逃人口,好意要护送我们呢。”
陆初七这才知自己教训错了,但当着外人面又不好立刻对儿子服软,只得板着脸,抬手又虚抽了陆伏一鞭,斥道:“方才哑巴了?现在怎么不吭声?没出息的东西!”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既是旧友家的女眷,陆初七语气更为和煦,文绉绉道:“贤侄女有礼了。这位……想必是嫂夫人罢。”他目光投向鱼十五娘身后的羊娘子。
羊娘子飞快地扫了一眼马上威严的陆初七,细声道:“我不是……”
或许声音不大,陆初七并没听清楚,自顾热情道:
“俺和鱼兄认识啊,先前听说你们去兰陵商量婚事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既然路过青州,怎不叫俺尽地主之谊啊。”
羊娘子依旧瑟缩在后。
鱼十五娘先是轻声安抚姨妈:“也不必和他解释太清楚,姨妈瞧我的吧。”
而后应对自如道:“正是婚事没谈拢,家里又有急事,赶着回家料理呢。早就听说青州陆伯父最是热情好客,只是我们这一行拖家带口百十来人,实在怕把您吃穷了。干爹说了,回头定当专程来青州找您喝酒叙旧。”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原因,又捧了对方,还堵死了对方留客的可能。
这位陆初七本是种地的农人,年轻时热血上头提着两把菜刀当土匪,靠着讲义气带出一队人马来。近期才由匪首被招安,打点关系的钱还是鱼十三赞助的。
鱼十三常年行商,黑白两道皆有往来。对于陆十三的评价,只有四字:穷且大方。
这位陆都统上任第一把火,便是将土匪占夺的土地、粮秣悉数归还百姓。他自己至今仍住在城外简陋的营帐里,穿着粗布麻衣,连座下马匹的鞍鞯都陈旧不堪,一心只扑在为百姓谋福祉上,在这世道,倒也称得上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
然而,鱼十五娘深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见那挨了鞭子、强忍泪水、梗着脖子的小郎君实在可怜,鱼十五娘不动声色地摸出怀里一粒沉甸甸的金稞子,趁陆初七不注意,快步上前,迅捷地将金子塞进陆伏那只因愤怒和委屈而紧攥着马鞭的拳头里,压低声音,带着安抚的笑意悄声道:
“我也不拿伯父和弟弟当外人。刚过完年,就当补个压岁红包吧!莫气了。”
这一两金子,足可换六贯钱呢。
陆伏正憋着一肚子火,忽觉手心被塞入一物。他摊开手掌,凑到微亮的天光下一看,竟是一粒黄澄澄、沉甸甸、雕工精巧的金柿子。这东西他认得,常是贵人们打赏奴婢的玩意儿!
一股被羞辱的怒火腾地直冲脑门。他想也不想,猛地一扬手,将那金稞子狠狠掷在地上,气急败坏道:“谁稀罕!你打发叫花子呢?”
眼泪不争气地从面庞上滑落。
陆初七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儿子破口大骂,“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鱼十五娘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陆伏。此时天色已亮,她目力极佳,将少年郎的容貌看了个真切:
身姿挺拔,顾盼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溜圆的杏眼下方生着一颗小痣,平添了几分俊朗。虽穿着粗麻布衣,却难掩其英挺轮廓,与那些养尊处优、肌肤白皙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鱼十五娘心中暗叹一声: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性子却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忒不成熟了。
她知道陆家的困境。如今刚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看来陆初七这新都统的家底实在薄得可怜,连亲儿子的军饷都要克扣。
实在不该再耽搁了,若是鱼十三带人寻来,撞见陆初七,说不准又得被敲走一笔。
去兰陵时带了价值五万两黄金的银钱粮食,这会儿几乎是原封不动再拉回去,真要叫陆初七看见了,他还不得双眼放光!
好在现下是她在场,陆初七这等死要面子又讲道义的长辈,决计拉不下脸冲她一个小辈开口要钱。
“陆伯父”鱼十五娘再次施礼,语气诚恳,“我们出来已久,只怕家人焦急寻找。这就告辞了,不敢再耽误您处理家务事。”
她特意在“家务事”三字上略略一顿,意思是你们自家的家丑就别让我们外人看了。
两位娘子互相搀扶着,匆匆向营地走去。身后,陆初七也揪着兀自淌泪、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儿子,打道回府好好管教。
当然,在揪走儿子之前,陆初七弯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迅速而精准地从草丛里拾起了那枚被丢弃的金柿子,没好气地一把塞回陆伏微微颤抖的手里:“没出息,要饭吃还嫌馊啊,这会儿耍起脾气来了,拿着花吧。”
鱼十五娘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果然,待她们回到营地,队伍已在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见羊娘子和鱼十五娘归来,众人只当她们走得远了些,并无多问。物资和营帐迅速收拾妥当,天光大白,众人匆匆踏上了返回登州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