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鱼戏涟叶间

2、第2章 我就是豪门

　　萧氏族长本是要把这个财神拢到自己这一房的。
　　可惜他膝下五个儿子，两个成亲了的只肯纳商户女为妾，剩下三个也是有样学样的闹别扭，生生把财神奶奶推到了二房。

　　本想着二房都是些软包子，那萧九更是软脚虾中的软脚虾，唯恐他们扭捏说不清楚。这才把看重的大儿媳妇送过去监察，没想到还没开席呢，就又闹起来了。

　　商户人家就是没规矩。

　　萧氏族长一路嗑着金丝小枣踱步而来，见屋内已经站了不少人，也不慌不忙，先坐到主位上，而后沉声道：

　　“小孩子之间玩闹罢了，怎么非要把我叫来。”

　　鱼十五娘当机立断，朗声道：“您是能做主的人，好叫您知道，这桩婚我不结了。”

　　恍若晴天霹雳降下，萧氏族长手里攥着的荷包袋子跌落地上，撒出一地小枣，咕咕噜噜满地乱滚。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小娘子说什么？可别是斗气啊。”

　　鱼十五娘压住脸色巨变的父亲，代为开口道：“您家的人看不起我们商贾人家，屡次羞辱双亲，我为人子，实在难以忍受。我们鱼家虽是做生意的，但也有些骨气，不能做奴仆一般被挥来喝去。”

　　萧氏族长一时摸不着头脑，萧大夫人便站在身后低声将事情道来。

　　“大夫人说的有失偏颇了。”鱼十五娘朗声道：

　　“你们今日安排这一出，是为给我一个下马威吧。也是，妾的亲戚一如婢仆，塞过来又乱了纲常伦理，这会儿戳破了叫我们鱼家面上无光，即便忍下了进门后也能叫我抬不起头来，可真是好算盘。”

　　又阴阳怪气道：“打得比我们商贾人家还响呢。”

　　萧大夫人从未受过此等羞辱，雪白的面孔涨得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回了句：“果然是商贾娼妇这等下九流养出来的，就是没规矩。”

　　鱼十三和姜娘子只有安静的沉默，仿佛在等待鱼十五娘的结语。

　　鱼十五娘独自站着，昂头看向萧氏族长，侃侃道：“你们不尊重我的家人，也不会尊重我。我不喜欢你们家，所以不想嫁了。这会儿六礼还没开始，连婚书都没签，我们两家本就毫无关系。我更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令我家人受委屈。”

　　萧二太太皱眉，叱怪道：“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这样倒反天罡做父母的主。”

　　然而她的话被忽视了，没有人关心劳什子礼法，他们在算自己的利益。

　　萧氏族长不自觉攥住了拳，望向这一家四口。

　　鱼十五娘看见了他眼底闪着寒光的狠意，于是又道：
　　“我猜族长想吃我们家绝户。”

　　“您知道我们来兰陵带了多少镖师和家丁吗？您可别因小失大。”

　　“连年战乱，土地荒废，佃农逃离，兰陵萧氏还有多少家底？又有几个不为钱财所动的忠仆足够围杀我们？”

　　鱼十五娘把目光投射到萧大夫人半新不旧的首饰和屋内的茶盏器皿，道：

　　“要是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我还可以再嫁王氏、颜氏、崔氏，五姓七望人尽可夫！而对他们来说，白得万贯家财还能名正言顺要你们兰陵萧氏阖族性命，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我想族长您要是不会做买卖，有的是人会。”

　　萧氏族长太清楚这些世家们的尿性了，从祖宗开始争权夺利到现在，你占的多了我就吃的少了，自然巴不得天下的世族越少越好，最好只剩自己家。要有这么个收拾对方还有钱拿的妙宗，谁还不卯上劲儿把兰陵萧氏往死里整啊。

　　在场的人具是倒吸一口冷气。

　　鱼十三想：我闺女果然天生不凡，处变不惊，颇有我的风范。

　　姜娘子想：还好一开始没告诉萧氏这次带了多少钱来，不然非叫他们眼红害死。

　　萧二太太和萧大夫人在想：好家伙，人尽可夫，果然是□□生的荡/妇。

　　萧二老爷想：什么时候能结束这场闹剧，我想回去看书了，这儿媳妇谁爱娶谁娶吧。

　　萧九坐在一旁，贪婪地欣赏着一种从未见识过的魅力，早已经看呆了。

　　“当然了，这是最坏的打算。”鱼十五娘态度逐渐放缓和了些，笑盈盈道：

　　“最好呢，还是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用这只金钏子，换羊娘子的卖身契和户籍，两家婚约就此作罢，就当交个朋友，以后你们买盐，还有优惠哦。”

　　良久，还是萧大夫人最先回过神，问：“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

　　“夫人——”鱼十五娘也换上了调侃的语气，揶揄道：“我们小户人家要脸面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你们就很有脸吗？”

　　“你！”

　　“这个华美高贵的姓氏你们还是用到死吧，我觉得姓鱼挺好。鱼还能吃呢。”

　　萧氏族长沉默许久，最后凝炼出一句：“能有多优惠？”

　　没办法，人不能不吃盐。

　　世族拥有广袤的土地庄园可以耕种产出各种农作物，但是他们没法自己炼出盐。

　　北方吃盐大部分依赖于山东盐场，山东盐场又几乎被鱼家垄断。如今官盐贵出天价，是可不靠着私盐过活嘛。

　　只要有需求，这桩生意就能谈。

　　在满堂目瞪口呆的围观下，萧氏族长开始坑坑巴巴地和小娘子讨价还价。

　　其实鱼十五娘心里明镜似的，这回拉来了五万两的黄金，对方虽然不知道真正数量，但光是浩浩汤汤的车队就够惹眼了。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雁过拔毛嘛，都是道上的规矩。

　　何况自己姨妈还在对方手里扣着，法律规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若是今日不能一举拿回身契，将来他们萧家就是把人虐死打死，鱼家也无权置喙。

　　所以最终成交的合同为：甲方（鱼自明）以一万八千九百六十一贯钱加一副金臂钏（折合约二十贯钱），从乙方（兰陵萧氏族长萧宝镜）手中赎买羊氏女希云的卖身契和户口籍契。

　　甲乙双方及家眷婚配自由，双方均不得向外界诋毁对方及家族声誉。

　　乙方可从甲方渠道以原价八成买盐货，所购买物资仅限自用，不得转卖。

　　乙方赔送九经整套、古籍书本整箱（共计四十五本），作为甲方家人精神损失费。

　　合约自制定之日起生效。

　　鱼十五娘笑嘻嘻收起签字画押后的合同，吹干墨迹后冲萧宝镜族长微微颔首致礼，唤来自家仆役抬走书箱，全然没有被狠狠宰了一顿的懊悔，挽上父母和刚寻回来的姨妈扬长而去。

　　要知道，这会儿就算是貂蝉再世的绝色婢女，要价顶天也就是千金（约六千贯钱）。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把羊娘子的卖身契一烧，回家再花点小钱叫县令帮忙给上个户籍，羊希云从此就是自由人了。

　　鱼十五娘把姜娘子和羊娘子扶上车，然后麻利地上马，和鱼十三并辔，好叫这对分隔了二十年的姐妹能有空间诉一诉柔肠。

　　回登州的路还有很长，鱼十五娘要操心的事也有很多。

　　鱼十三从被萧二太太讥讽到出了兰陵萧氏那座顶大顶大的庄园，始终一言不发，闷着头看脚尖。

　　上马时，马鞍上的铜扣勾破了他珍贵的丝绸衣衫，他无动于衷，就任由破布耷拉着。

　　直到路过一座荒废潦倒的佛寺，姜娘子姐妹已经哭过几轮了，以面容不整为由拒绝下车。

　　鱼十三一向有佛必拜，捐的寺庙香火钱不计其数，合计为十分虔诚。

　　这一次，他挥了挥手，意味深长看了杂草丛生中掉了漆的观音像，勒紧缰绳走开了。

　　当日夜里，在篝火旁守夜的鱼十五娘终于等到了父亲的开口。

　　“姑娘，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仙佛祖吗？”

　　鱼十五娘摆弄篝火里烧焦的木头，火焰是那么温暖强大，拥有烧毁一切的力量。

　　可是它也终归熄灭，它是自己燃尽而灭，还是人使它灭呢？这两种方式的结局都是寂灭，又有什么不同呢？

　　“干爹拜佛，我拜海神阿娘，因为我们有要求的东西。干娘只相信自己，她说，从她破家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只是她自己了。”

　　“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些年我反而过得很自在。”姜娘子如是说。

　　“我没想找你们，一是因为爹娘已死，我没法去确认族人的身份。二是，我应该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人。”

　　“我算见了各式各样的男人了，凭心而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时候活着没什么意义，我引以为傲的天赋和智慧，在嫖/客面前不如岔开腿管用。”

　　“我才不认命，就算是娼/妓我也要拼命做到最好，我要穿最好的衣服，用最好的吃食，我得给自己争能歇一口气的机会。也是从那时候我猛然发现，原来我是可以为自己而活的。”

　　“嫁给鱼十三是一场赌博。那时候他才刚刚发迹，有一桩重要的生意要谈，因为接连在我们的园子设宴，我和他有了一点交集。”

　　“他人不坏，对我们也很尊重，于是我鼓起勇气求他，请他给我赎身，做妾也好，做奴婢也好，我认字，我会算账，我懂人情往来，我会尽我一切的本领帮他赚钱，只要让我出去做点事，我受不了当一个东西了，一个只会取悦男人的东西。”

　　“其实那时候他挺有钱的，至少娶个家世清白的娘子不成问题。赎我费了很大周折，他几乎用光了赚到的所有钱。一开始我们算是生意合作伙伴吧，白手起家很累啊，大约有四五年吧，我们都有身家了，总算立住脚，他索性娶了我。趁着上户籍的档口我改姓了姜，羊字下加的那个女字就是我自己。”

　　“我说这些不是向你炫耀。算是庆幸，也许是告诫，我始终觉得，人得努力为自己而活。我现在管着钱，裁度内外大小事情，受到了尊重和认可，没有埋没自己的天赋，我算是为自己活了吧。”

　　羊希云听得似懂非懂，在一片朦胧的泪花中被困意战胜，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鱼十三坐在篝火前，紧紧握着胸前挂着的一件沉香木佛牌，那是他花重金从一位得道高僧的手中求来的，戴了十几年，包浆厚实得跟玉似的。

　　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解了绳子丢进火中。

　　小小的一块木头并没有激起火花。

　　鱼十三黝黑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他怔怔道：“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一辈子都没活明白，怎么能奢望下一世投个好胎就能活明白呢。”

　　鱼十五娘添了根柴，喃喃自语：“什么叫好胎呢。好或不好，还不都是人来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