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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心难定 ...

  •   督事院坐南朝北,平日里就见不着太阳,入了秋则更加阴冷。

      杜念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抱怨——

      “咱们可真够倒霉的,跟了这么个头儿,几乎没见过人就不说了,眼见都要入冬,这院子连厚毡炭盆都没有,让人怎么当值?”

      “那你有什么办法?你以为督事院是做什么的,那不是给他替父报仇的么,谁管你冷不冷饿不饿?”

      那人背对着大门,没看见青色的身影正迈步而入。

      同僚赶忙扯了他一把。

      杜念依旧云淡风轻,也不管他们或惊讶或心虚的目光,只在自己的案前坐下,将一沓公文挨个翻开批看。

      众人息了声,倒显得有些怕他,都各自找活儿干了起来。

      顾信默默坐在角落处,看着这副僵局,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待到下值,杜念自顾自地整理好桌案,携着一册文书起身。方要走出屋门,他兀地想起来什么,回身,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所有人听清:“诸位若是有心仪的去处,自可请调,只是须得知会我一声,我才好帮各位引荐。”

      说完,他独自出了督事院大门,一路走到殿中省,将请求添置本司杂用的锦册递给小吏。

      杜念取马出了宫城,并未即刻归家,而是进了间茶肆。

      他静待许久,对面才坐下位装束利落的娘子。

      隋泠身上沾了些寺庙的香火味儿,她给自己舀了盏茶,润了润喉咙才开口:“你的话我已经带给萧三娘子了,她说她会禀告各位殿下。”

      杜念垂眸,只道:“辛苦你了。”

      却说自皇后礼佛以来,便常给华严寺抄经供奉,由侍女将这些经文和香火送去。

      太子闭门思过,闲杂人等是见不到的,便只能出此下策。

      杜念默了半晌,却问:“她可有说别的。”

      隋泠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道:“就算有萧郎君的消息,她也绝对不会告诉你我。”

      杜念没有再说话,她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你病着的时候剪金托人找过我,让我们得空去寻他。”

      剪金?

      他一向谨慎内敛,平日里尽量不与他们往来,既然这样说,只怕真有要紧事。

      二人等天色稍暗,便去了云居。

      剪金燃灯煮茶,杜念坐在对面,比上次见时消瘦不少。

      他本就生得高大,更显几分玉山将崩之态,剪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道:“听说你已为宁清言洗脱了冤屈,大抵也算得偿所愿。”

      杜念笑笑,未作答声。

      隋泠清了清嗓子,问他:“你呢,近来可好?”

      剪金忙点了点头。

      “你找我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她探问。

      剪金摇了摇头,握紧手中茶盏,声音有些发闷。

      他看着杜念道:“其实我瞧得出来,你并不觉得欢喜。”

      杜念依旧没说什么,只抬起头看着他。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自觉心中有愧,”剪金闭了闭眼,坦白道,“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可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杜念终于皱眉开口:“什么意思?”

      “我所说的事,在你们听来,也许荒谬无比,但我可以发誓,这绝非虚言。”

      自从他们离开云居,三个人就鲜少聚在一起。在这种地方同甘共苦的情义也算情义么,剪金没有答案,可他看着面前的两人,他们眼中的关心都不似作假,于是他还是决定将这些陈年旧闻和盘托出。

      剪金并非他的真名,他本该姓李,为宣宗的皇后所生,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他母亲与先帝相敬如宾,膝下子嗣并不多,除了他,便只有一位兄长。

      宫中有位已故的宠妃,剪金从小就被女官内侍教导,千万不要提及那人名讳。据说她姓杨,乃是前朝旧主的女儿。

      剪金起初并未放在心上,他循规蹈矩,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长大。父亲迟迟不立太子,其他兄弟都暗自较劲,他的兄长也不甘落后,渐渐地,其文韬武略都越发出众,在朝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偏在这时,父亲说兄长血统不正,是前朝余孽所出,而皇后只是代为抚养。

      宣宗不仅讽其出身,更斥其城府,在这场没有流血的斗争中,其他人都落败出局,剪金被推上了东宫之位。

      兄长岂能罢休,他早就扶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很快便逼宫夺位。他将二人的身世移花接木,剪金反成了那个血统不正的小人,皇宫上下惨遭血洗,甚至连抚养他们长大的母亲,也被一同灭口。

      剪金沦落此处,云居的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特殊的囚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查探他的近况,敲打敲打云居的主人,紧一紧那副无形的枷锁。

      “以往你们问起时,我只能含糊其辞,这一切的开端,都和这些往事脱不了干系,细算起来,我也难辞其咎……”

      杜念静静地看着他,面色难辨。

      剪金的声音越发地轻,只道:“是我向圣人引荐,他才会派杜雍光来寻你……”

      隋泠眉尖微蹙,听他道:“更别说,如果当年我不是那么懦弱无能,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杜念低声而笑,隋泠更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今日种种,你们全作笑话听便是,就当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神志不清。”剪金忙道。

      杜念望着他,启唇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刚出云居时,不好意思向杜雍光开口,等中了进士后才提出,要为两位旧识赎籍。

      他那时已经攒了不少银钱,他向云娘提起隋泠时,那个精明的女人很快就同意了,可他提起剪金,她怎么都不愿松口。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杜念以为是价钱不够,她却一眼看透他的想法,告诉他,剪金的去留,是任何人都插不了手的。

      原来如此。

      杜念笑笑,“……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三人缄默,杜念又问:“还有其他事么。”

      剪金抬眸,赶忙摇首。

      杜念点点头,起身道:“我还有庶务,得先回去了,有事你再找隋泠传信。”

      剪金愣了愣,看他神情,好像真的已经浑不在意。

      隋泠也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剪金的肩。

      剪金茫然地抬起脸,看到她很温柔地笑起来,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总想它做什么呢。这不是谁的错,也不需要谁来赔罪补偿。”

      烛火跳跃,将他们的轮廓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秋雨潇潇,风亦长啸。雨水从檐角流下,青石砌成的板阶都被浸透了,极易打滑。

      萧问梨步子迈得谨慎,衣摆却还是打湿不少,她匆匆躲进檐廊下,打算等雨稍停再回大吉殿。

      收起手上的伞,视野骤然开阔,让她瞥到了另外一边身着官服的人影。

      顾信本是要去金銮殿求见的,可雨下的这样大,他怕殿前失仪,只得暂避此处。

      萧问梨目不斜视,仿佛真的在看这场势如瓢泼的大雨,等它渐渐收歇。

      那头的人似乎踌躇了阵子,衣料发出的轻微声响惹得人心底生厌。

      顾信到底还是走了过来,轻声开口:“可是萧三娘子?”

      萧问梨不卑不亢地冲他行了礼,和对待其他贵人并无不同,“顾主事安好。”

      她说完,又转了回去,恬静的面容对着细密的雨幕。

      顾信觉得自己变得很笨拙,不知该说什么,思量半晌,低声道:“你父兄的事……实在是圣名难违,如果你恨我,我也认了,只是我对三娘子的尊敬和怜惜,从来都没有变过。”

      萧问梨忽然笑了,只有短短一瞬,而后她摇首道:“你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我恨你做什么。”

      她此话不似作假,顾信听了,竟有几分心旌摇曳,直道:“三娘子实在是个宽和心善的人。”

      见她默不应声,又问:“三娘子可是有什么差事,怎会从这里路过。”

      “皇后殿下心疼太子,亲手做了些点心让我送去。”她平淡道。

      “原来如此。”顾信嗫嚅几声,再找不到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雨越下越小。

      终于,萧问梨重新撑开伞,对他又行一礼:“我还要回去复命,先行一步。”

      顾信忙嘱咐她仔细脚下,她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顾信只能盯着她的背影,自然不会看到她立即冷下来的脸,和已经掐出指甲印的掌心。

      金銮殿内,天子正伏案批文,内侍进来通传道:“督事院顾信求见。”

      “他来做什么?”

      上首之人神情颇为不耐,内侍心中有了几分计较,添油加醋道:“听他的意思,是在督事院和杜公不太对付,想请调别处。”

      “不对付?”那人哼笑一声,“他不是一口一个恩师,在我面前也总要提起,怎么现在又不乐意了。”

      内侍也面露不屑。

      “罢了,”天子发令,“你去回了他,让他别心急……”

      后半句又像自言自语:“……督事院的事也督完了,确实该给他们找个去处。”

      内侍领命,忙出去将人打发了。

      翌日放晴。太子思过已满半月,终于又现身朝会。他一来,便抛出了一道教众人惊诧的请旨。

      太子言,升州先逢暴乱,又遭贪渎,早已民不聊生,亟需有才能者前往治之。

      这地方现在是块烫手山芋,谁都不敢接管,只恐后面又出什么岔子。到时无论事大事小,都不好交代,就怕一朝踏错,掉了脑袋。

      太子这段时间都谨慎无比,竟还敢提起这事儿,倒令人刮目相看。

      更令人讶然的是,他所举荐的有才能者,正是杜念。

      当着百官的面,杜念上前答话,圣人问他能否胜任,他只说会竭尽全力,圣人又问满朝文武可有高见,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太子在旁陈词力荐,众人又皆无异议,圣人虽说还需考量,但基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督事院没了这个领头的,更没有存在的理由,加之不少朝臣上书劝诫,请求将其裁撤,圣人便顺水推舟。

      院内怨声载道,不少人都在发牢骚,他们离开这里,就只能填补各省部的空缺,职事降了不少。

      顾信看着他们,心里愈发忐忑,他的调任文书还没发下,已有许多同僚来旁敲侧击地问。

      正烦闷着,内侍忽至,却是单独带了他的敕书来。

      顾信忙领旨谢恩,待看到内容时,却如遭雷劈。

      他不可置信地询问内侍:“这……怎么会是殿中省的掌固?我是省试出身,他们也都去了六部……”

      见他语无伦次,内侍压低声音安抚道:“顾御史稍安勿躁,圣人原本是想将你安排在御史台,可裴中丞不肯,硬是要了其他人。你且放宽心,这是权宜之计。殿中省侍奉陛下,讨赏论功的机会多着呢,顾御史可要好好珍惜。”

      顾信看着他,直觉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先受了这个职。

      内侍回去复命,只见圣人又伏于案前,有人进来请奏,说杜刺史的敕书已经拟好。

      见上首那人神情不悦,内侍大着胆子宽慰道:“陛下不必忧心,升州路远,变数诸多,他也未必就能顺利到任。”

      那人悠悠扫来一眼,他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请罪。

      “升州短短的时间里就出了那么多乱子,此番州官再有个意外,你觉得百姓和百官会怎么想。”

      皇帝让人将东西拿进来,叹道:“他的才能倒是不差,先看看他能弄出什么名堂,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朱批落下,红得刺目。

      府邸灯火通明,家仆忙里忙外,替府君打点行装。

      隋泠瞧着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先回去歇下,明日再续。

      她回到内院,杜念还坐在那颗枯树下,借着月光,对着手里的金簪发呆。

      那簪子上的斑驳旧痕都快被他用手帕擦净磨亮了

      隋泠实在不能理解,开口刺道:“你既如此多情,为何不早告诉他你心里有他,只等他回来团聚。”

      杜念摇摇头,痴叹着:“你不了解他。”

      他们都不了解他,但杜念知道,闻棠最擅长的是原谅。哪怕他嘴上说着相反的话,心也是软的,可杜念不要他的原谅。

      原谅代表着释然,释然意味着放下。

      他不要闻棠放下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五十七、心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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