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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多歧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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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境内,狂风携着枯叶黄沙刮了一整宿,驿馆的窗呜呜作响,到天明时分才逐渐歇声。
闻棠不小心睡得久了些,万复来的随从来敲门,他才猛然惊醒。
那小厮拿了个纸包给他,说是羊肉胡饼,刚出去买的,还热着。
闻棠扫了眼他提着的竹篮,里面装得满满当当,胡饼外面包着的油纸都被闷得有些皱软,看来是给所有人都带了。
小厮也没再耽搁,把他的份送出就匆匆跑了。
闻棠盥洗完,边啃胡饼边把窗打开。风已经停了,日光晴暖,土黄色的沙子被刮聚成细小的溪流,远处的商贩习以为常地扫去满地杂屑,而后才支起摊子。
此地虽没有那么热闹,但百姓自给自足,亦是一副安居乐业之景。
这里距驻军的营地不过几十里,闻棠收起案上的舆图,心想,是时候跟万复来他们道别了。
这一路上承蒙他们的关照,吃穿没那么紧了不说,心中的郁郁之气更是散去不少,闻棠心中感激,不知该怎么还这份情,便把余下的银钱都归拢起来,打算拿给他。
万复来已猜到他的来意,也实在不便相送了,就说自己还需留下拜访一些商友,让他到了营中记得写封信来驿馆报平安。
闻棠应下,悄悄将银钱留在他房中,回来收拾好行装,骑上曳落赫,扬鞭启程。
铁蹄走在落满沙石的地面上,飒飒作响。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闻棠心中隐隐期待,不知不觉间又加快了速度。
离营地越近,人烟就越稀少。
又行了几里,便能瞧见黄土和青砖垒搭起来的围墙,长得望不到边。中间的瞭望台砌得尤其高,约莫有十几丈,下面辟开道辕门,门前堆了两长排由尖木捆绑而成的拒马。
隔了段距离时瞭望台上值守的镇军出声喊问:“来者何人?”
闻棠勒停曳落赫,也大声回道:“萧氏二郎,奉敕从军!”
那人听了,与旁边的同伴耳语几句,才冲他道:“在那儿等着!”
接着他从木梯上爬下去,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闻棠下马,牵着曳落赫慢慢往前,直到不能再行。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辕门朝内缓缓打开,几个卫军率先出来,把前面挡着的拒马都抬起,挪到旁边,之后才走出个中年男子,与他们一同行至闻棠面前。
“这位是军中的管记,将你的文牒过所都拿给他查看就行。”先前传话的镇军道。
这些东西都是贴身带着的,闻棠依言掏出,又将敕书颂赋也一并取出来,双手奉过。
那管记看了半晌,又抬起头来扫了他两眼,将东西卷一卷,收起来,转身轻飘飘道:“进来吧。”
闻棠正要牵马,那人又出声:“它暂时不归你管了。”
卫军解释:“你是贱籍,要去做杂活儿,也用不上它,这匹马,我们就先带到马厩去了。”
曳落赫听不懂人言,长长的睫羽扇动着,看着闻棠。
闻棠做不了主,只能摸一摸它的鬃毛,在心里告诉它,他一定会把它接回来。
管记在前面领路,闻棠将行囊往肩上一驮,追上他,问道:“不知管记尊姓大名?”
那人只傲慢道:“我姓徐。”
闻棠继续追问:“徐管记可知道云麾将军现在何处?我能否求见一面?”
对方慢悠悠瞟他一眼,“将军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闻棠心底泛凉,沉默地跟着他穿过一排排营帐。
都快走到头了,那人才停下,示意他进去,“里面应当还有空位,你先把东西放下吧。”
闻棠掀开简陋的毡帐,一股复杂的气息迎面扑来,像人待得久了,呼出的浊气挥散不去,其中还夹着饭菜和马粪的味道。
帐内基本没有什么陈设,一张通铺占去大半空间,对面则是置物的长木架,都已放满了,剩下的杂物没处归纳,全堆在角落里。
闻棠逡巡一圈,在长榻间找了道没放枕褥的窄条,把自己的行囊卸在上面。
光是破月的弓盒就占了大半空间,闻棠头痛不已,想干脆把弓取出来,再将这盒子扔掉算了。
被晾在外面的人似乎很是不满,提高声音质问:“还没好吗?”
闻棠只得先把它们这样扔着,自己快步而出。
徐管记带着他绕去马厩,里面已经有许多人,皆着粗布衣衫,弯腰干活。
闻棠还在东张西望,搜寻曳落赫的身影,这头管记已经喊了个人过来。
“崔直,这是萧二,以后他跟你一同做役。”
闻棠收回目光,看到了这个年轻人。
他应当与自己年纪相仿,甚至还有些面熟。
崔直也看了看他,然后才应声,“知道了。”
徐管记吩咐完就悠哉悠哉地走了,崔直也不说话,转身往里面去。
闻棠只好跟上他。
他忽地停下,将倚在厩柱旁的木耙塞给闻棠,言简意赅道:“叉马粪。”
闻棠愣了愣,但见他动作麻利地将混着草屑的马粪叉起扔进竹篓里,便也有样学样。
也不知这样沉默寡言地过了多久,闻棠实在忍不住,问他:“这些马粪要拿去做什么呀?”
他抬起头,定定看了眼闻棠,说:“不知道。”
……
日暮西斜,他们将捡好的马粪装车,由人拉走。又有人提了木桶过来,揭开,里面是黍饼和稀菜粥。
饶是闻棠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此时也想找个地方先净净手,可哪里有地方让他洗。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只端了碗稀粥来,崔直看见,提醒道:“晚上还要巡守。”
别无他法,闻棠从怀中掏出手帕包了两块黍饼。
月上中天,寒风萧瑟,他们跟在几个镇兵后面,绕着营地巡逻,闻棠的鼻尖冻得冰凉,又觉得自己浑身都有股挥之不去的马粪味儿。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他跟着众人回帐。
东西都还堆在榻上,他拿出棉帕和一套干净的贴身衣物,准备将其他的都先放起来。一转身,却见好几个人已经脱了鞋袜直接躺下。
霎时间,帐子里难闻的气味又重了几分。
闻棠僵了僵,看看手中的帕子,还是决定问问身旁的崔直哪里可以打水。
一扭头,发现崔直正直勾勾地看着他手里的弓匣,被他发现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闻棠心中一紧,正要开口,他却猛地起身出去了。
闻棠不明所以,在角落找了块空地,用鞋底扫了扫土灰,将东西紧放在一处。
正当时,崔直左手拎了个还在滴水的木桶,右手抱着床薄衾进来了。
闻棠的屁股刚坐在榻沿,他咚地将那桶井水放在他跟前,又把薄被扔在他膝上,惹得不少人都睁开眼朝这儿看。
“给你的,用吧。”崔直言简意赅。
闻棠瞪大了眼看他,他在众目睽睽下没事儿人似的又出去了。
闻棠愣了愣,把被子往后一甩,赶忙起身追上。
他跟着崔直一路小跑,倒是找着了水井,旁边围了许多人,都拿着木盆木桶等着打水。
崔直莫名,回身看他,问:“不够吗?”
闻棠忙道:“够的,可是……”
崔直只听他上半句,点点头,便跑过去取了个空木桶,给自己也打了水。
闻棠梦游般跟着他往回走,他瞥他一眼,说:“这里烧水麻烦,废柴火,将就用吧。”
闻棠胡乱点了点头,也忘了问什么,等用冰冷的井水擦了脸又洗了手脚,钻进被榻里打着冷颤的时候,才想起,他还没问崔直为什么要帮他。
授职的敕书一下来,杜雍光便劝杜念尽早动身。
还有两个月就要到岁末,不如与大雁一同南去,还能过个暖冬。
杜念在府里留了人,要他们继续打理庭院,尤其是那棵垂藤海棠。
他此去升州,不知要待多久,只怕回来时,它已参天如盖。
满满的身形壮硕不少,比以往更加活泼,只是杜念喂它时,它独有几分爱搭不理的模样。
驯兽的小厮也跟着一同南下,他接过杜念手里的生肉块,顺利引着满满进了兽笼。
待把兽笼也架在马背上,一切就已准备妥当。
杜雍光身着大氅,背手而立,看着他们。
杜念回身,走到他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隽思此次前去,不知多久才能归来,还望义父保重身体,切莫劳心伤神。”
杜雍光忙扶他起身,将他肩上散乱的墨发归拨身后,“你一向寡言少语,但也不要什么事都自己藏着,有难处,就说出来。”
杜念点头应是,默然片刻,又道:“义父若有要事,也可传信与我。”
杜雍光笑着点了点头。
马儿发出嘶鸣,车轮缓缓向前,马夫挥鞭,杜念坐在车里出神。
隋泠等车驶稳了才进来,边取出小巧的茶具边道:“少宰一路跟到坊外了,还在往这儿瞧呢。”
杜念忙掀起车帘去看。
离得太远,杜雍光的神色已经模糊了,许是看到杜念探出身来,他伸出手向前搡了搡。
是要他安心离去。
杜念重新坐下,隋泠已经用火折子把小风炉点燃,口中喃喃道:“但愿那个杜行宜能有些长进。”
杜念垂眸不语,可之后经过各个上州,他都会给京城去信,简短报安。
穿过土道又行水路,终于到了升州。
岸边停泊的商船没有记忆中那么多了,上元的长史带着车马前来接他,二人打了个照面,简单寒暄两句,便准备入城。
城门外排了好长的队,他们需得绕行。
见杜念卷帘而望,长史忙解释道:“城外近日闹了匪患,因此入城时就查得严了些。”
“匪患?”杜念看着外面吵嚷的守卫和百姓,追问道。
“也就是前两天的事,有商队被劫掳,逃出来的人忙赶来上报,也有城中百姓到衙门求助,称其本该回城的家人已失踪数日。”长史也到任不久,正对着这些事焦头烂额。
“追查得如何了?”杜念见其中一个官兵正对着面前的女子大声嚷着什么。
刺史方要答话,他却突然提高声音,叫停马车。
杜念从车上下来,长史紧跟着他。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都停了下来,怔愣地瞧着他们。
那官兵不认得杜念却认识长史,忙对二人行了个礼。
“发生何事,为何耽搁这么久?”杜念冷声发问。
官兵还在发懵,长史立刻道:“新任刺史问话,还不快答?”
他张了张嘴,那女子却快其一步,抢道:“请两位官爷明察,我带着孩子从凉州赶回家乡,半路丢了过所,故而在别州补置,可这位官差却怎么也不肯放行,说上面的签押他们不认。”
杜念敏锐道:“凉州?”
长史让她将文书递过来,瞧了瞧上面的官府印鉴。
他小声对杜念说:“应当是真的,要不要再盘问……”
话音未落,杜念突然快步接近她身边的小童,半跪下来,扯起他腰间挂着的青色荷包。
小童半是疑惑半是惊惧地看着他。
“这是哪儿来的?”杜念面若寒霜。
小童瘪着嘴,眨了眨眼。
“回答我。”
小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秦知忙将孩子揽过,解释道:“是他人所赠!官爷要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别吓着孩子。”
杜念怔了怔,面色稍有缓和,站起身,吩咐道:“你们先查后面的,这两个人交给我。”
官兵和长史都被他方才的样子吓到,赶紧应了下来。
隋泠也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她走近,看见杜念手上的荷包,讶然道:“这不是……”
杜念看了看还在默默啜泣的小童,把荷包递给隋泠,自己则往后退了半步,轻声开口:“你来问。”
隋泠不常笑,笑起来却很显亲近,秦知慢慢放松了警惕,与她细细道来。
杜念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