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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chapter 67 TOSCAN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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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辛基的冬夜漫长如一首未写完的诗,雪花一片片落在新艺术风格建筑的雕花窗棂上,积雪已经沒过了窗台。
葉月裹着厚厚的冰岛羊毛毯,蜷缩在可以望见整片雪原的飘窗边。窗外,北极光在天幕上跳着幽绿色的舞蹈,光带如绸缎般飘荡,让她不禁想起四个月前,在意大利经历的那个生死交织的黎明。
房间里的壁炉噼啪作响,松木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瓷杯中的薰衣草茶已经凉透,水面上倒映着摇曳的烛光。
在这个被冰雪包围的北欧之夜,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改变一切的秋日。
宁静的午后,慵懒的阳光、蜿蜒的山路与收音机里轻快的意大利民歌,她跟着轻轻哼唱。下一秒,山路像海浪般起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车辆在剧烈晃动中撞向路边的石墙。
葉月发现自己被卡在变形的驾驶座里,车厢像一口正在缓慢闭合的棺材,空气中弥漫着汽油、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右腿的剧痛几乎要侵蚀她。
没有任何自救的可能,没有信号的手机,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小七。
黑暗中最先浮现的,是仙道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她想起曾几何时的冬天在镰仓,她重感冒躺在床上发烧,两位母亲轮岗之日刚好家里没人。仙道训练结束后冒着大雪去买热汤,他回来时头发上都是雪花,却先把温热的汤盒贴在自己脸上试温度。
“小七,起来喝点热的。”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特有的慵懒,却能让她莫名安心。
多希望这又是一场重感冒,醒来就能看见他端着碗站在床边,被她取笑头发被冻成冰柱,能否俯身让她摸两下。
可以,但你先把汤喝了。
仙道总是温柔的对她微笑。
夜色渐深时,远处偶尔传来建筑物的坍塌声,每一次都让她蜷缩得更紧。
她想起高中时去看比赛,赛后擅自离开球馆为他买饮料,被不良少年围堵在小巷,还穿着球服满身大汗的仙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站到她身前。
“没事了,小七。以后等我一起走知道吗?”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野猫。
寒冷让她开始发抖,她拼命回想仙道的声音,那个总是带着慵懒调子的声音,破碎的手机屏幕上勉强能看清简讯内容——有比赛,晚点联系。
这个或许永远无法接通的电话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
黎明的微光开始渗透进来时,她望着手机,仙道的名字还停留在最后一条讯息上,如果这就是结局,她最后悔的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其实我一直......”
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完,远处传来了人声。
当第一缕曙光穿透尘烟时,变形的车门被撬开,刺目的光线中,一个身影俯身靠近。
逆光的轮廓让她恍惚,挺翘的发梢,熟悉的下颌线,有人稳稳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高烧的迷乱中,她抓住对方的衣领,踮起脚尖吻了上去。这是一个混杂着绝望、渴望与十年暗恋的吻,咸涩的泪水沾湿了彼此的唇。
那人的回应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境。
然后她便倒了下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再次醒来时,葉月发现自己躺在临时避难所的垫子上,阳光透过破损的屋顶,在空气中划出金色的光柱,右腿传来阵阵钝痛,但已经被仔细包扎妥当。
一位满头银发的意大利老妇人正用粗糙的手掌轻抚她的额头,哼唱着古老的摇篮曲。
“你昏迷了大半天。”
温和的男声从身旁传来。
她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救援队制服的男人正跪在她身边,用沾水的棉签细致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黑羽......学长?”
她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
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但眉眼间依然保留着陵南高中时的英姿飒爽。
“是我。”
黑羽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感觉怎么样?”
他轻声问。
“腿很疼......”
葉月下意识摸了摸膝盖。
“这是正常的。伤口虽然不算太深,但被压得太久,组织有些损伤。”
黑羽轻轻扶着她坐起来,递来一根手工制作的拐杖:
“试试看,应该能让你走动。”
葉月撑着拐杖站起身,右腿传来刺痛,但确实可以行走。
黑羽接过她手中的水杯,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
“等道路通了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现在先别想太多,嗯?”
举重若轻的态度让她恍惚间以为是仙道在说话,他们都一样,总是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让人安心的话。
想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与外界断联近24小时,地震消息早该传遍全球,那父母与仙道那边?
“我的手机好像坏了,能借我电话吗?我得联系家人,还有......电视台。”
葉月急切地说。
黑羽递过自己的卫星电话,表示网络极不稳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修复,早上还能偶尔打通,现在完全不行,只能碰碰运气。
果然葉月接连尝试拨打仙道和父母的电话都提示无法接通,她不死心地试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黑羽轻轻按住她的手。
“先休息一下,等信号恢复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看着窗外满目疮痍的景象,葉月深吸一口气,转向他。
“能借我电脑吗?我得先把新闻稿写完。”
在断断续续的电力供应下,葉月专注地整理着地震的第一手资料,她强忍着腿痛,将相机里幸存的照片导出,记录下受灾情况、救援进展。文字从指尖流淌而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震撼与悲悯。
“明明自己刚经历生死,却先想着工作。”
黑羽递来一杯热水。
“这是我的责任。”
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打字,呢喃着必须让外界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
午间通讯信号突然恢复了片刻,葉月立刻点击发送,新闻稿成功传回总部,她随即迫不及待地拨打父母的电话,这次终于接通了。
“妈妈,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轻伤。”
她强装镇定,声音不自觉地哽咽。
结束与父母的通话后,她立刻拨打仙道的号码,却只听到关机的提示音,她的心沉了下去,又不死心地连拨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
“可能他也在想办法联系你。”
黑羽安慰道。
“现在全球都在报道这场地震,他一定在想办法。”
葉月点点头,掩不住眼底的失落。
“谢谢学长。”
看着黑羽熟练地整理医疗用品的手,她想起仙道系鞋带时的样子,总是慢条斯理,每个动作都带着特有的从容。
别的女生觉得他优雅,唯独她手叉腰站在仙道身前,人影相叠,毫不客气的指出又想慢吞吞出门偷懒。
阿彰实在无药可救!
仙道不紧不慢继续整理,接着他的双手又在她脚边捣鼓,再然后缓缓仰起头,爱笑的眼睛里是她的倒影,宠溺的口吻对她说——这样才不容易摔跤。
葉月的鞋带被系成杂志上的完美蝴蝶结模样,他只是拿自己的在练习而已。
“你变了很多,学妹。”
黑羽的声音忽然将她拉回现实。
“在新闻上看到你的外派报道时,我差点没认出来,不仅是发型,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她读不懂的情绪。
“是吗?可能是因为......经历得多了。”
葉月靠在墙边,望着窗外忙碌的救援人员。
“还记得高中时你说要当时尚编辑。”
黑羽递给她一片涂着橄榄油的面包。
“现在却成了战地记者?不过说真的,这个短发让你看起来既干练又......可爱。”
她接过面包,仙道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在两人冷战前,一口一个可爱,自小对她不吝夸赞。
后来在纽约的公寓里,看着她打包回日本的行李,这一走便是奔赴险境,仙道欲言又止了很久,连一句注意安全都是通过简讯方式传递。
“人总是会变的。学长不也是吗?记得最早你说要当作家,现在却在做国际救援。”
黑羽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
“是,谁能想到最后都走上了意想不到的道路。”
他们沉默了片刻,听着远处救援机械的轰鸣声。
“说起来……”
黑羽突然开口。
“什么?”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伤痛依旧。
“没什么,好好休息吧。”
黑羽的声音温和,拍了拍葉月的肩,救援队伍仍需要他出一份力。
几小时后夜色再次降临,葉月终于拨通了仙道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避难所里显得格外响亮,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的心弦上。
她紧紧握住手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只想再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
“小七……”
电话几乎被秒接,是仙道的声音。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个声音曾在她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给予安慰,曾在她每次任性时带着无奈的纵容,此刻听起来却多了一份异样,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努力平复呼吸,想要说很多很多,想告诉他被埋在废墟下的十一个小时里,她是如何想着他撑过来的,想告诉他右腿的伤在隐隐作痛,可她这次好坚强没有落一滴泪,想问他知不知道她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想告诉他,十四岁那年给你写情书的小七,一直住在同一个身体里。
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句轻颤的:
“阿彰,我没事,不用担心。”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心跳在此刻清晰到无以复加。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反应,没有急切的追问,没有如释重负的叹息,只有透过听筒传来的沉重而克制的呼吸声。
数十秒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长得让她心慌。
她忍不住开口试探地问,是不是和长辈联系过了,因而得知她平安的消息,所以才能如此平静?
“嗯。”
仙道的声音依然低沉,背景里隐约传来类似救援现场的嘈杂声,有人声、机械声,还有风吹过山谷的呼啸。
“你那边……我有点听不清。”
她疑惑地问。
“电视机正在播新闻,遥控器找不到了。”
合情合理的解释她还来不及细想,仙道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
“安全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她多么希望他能多说点什么,问问他受伤了吗,问问她现在在哪里,就像从前她哪怕只是感冒,他都要絮絮叨叨问个没完,但他只是重复着。
没事就好,安全就好。
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心上,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电话却突然中断,信号再次消失。
葉月握着电话,久久没有放下,听筒里忙音单调地响着,就像她此刻空落落的心跳。
在那漫长的十一个小时里她曾经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告诉仙道那个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两小无猜的情谊与兄妹般的亲昵关系她都不想再要了。
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突然觉得继续这样卑微地暗恋下去是对生命最大的辜负,然而在电话中听见他的声音,即使超乎寻常的冷漠,可那又怎样?
他活着,她也是,那便足够。
阿彰,我……
话在唇边徘徊,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咚、咚,敲门声响起,黑羽站在门外。
葉月放下手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他从门外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不问的话,我想我会后悔,葉月。”
寂静的夜空中响起簌簌落叶声。
“你还记得,被救出来后……”
黑羽突猝然开口。
葉月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收缩,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烁——刺眼的阳光,逆光的轮廓,那个带着绝望与渴望的吻……
一瞬间,她感到天旋地转。
原来那不是梦。
避难所点上煤油灯,简易床铺与铁锈味,极度疲惫的身体在那夜失眠。腿上的疼痛,仙道那通简短到近乎冷漠的电话,黑羽欲说还休的眼神,全都在她脑海中交织。
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想起地震前最后那一刻,她正在想晚上要给仙道发什么照片,那些未发送的照片永远留在了碎裂的手机里,就像她未说出口的感情。
在接下来的一整周全球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着这场地震,葉月仔细阅读每一篇报道,查看每一张照片,想要从中了解灾情全貌。然而她始终没有发现,在美联社发布的一组题为《废墟中的希望》的照片中,有一张被命名为"生命之吻"的抓拍——倒塌的教堂前,短发女孩踮脚吻着救援人员的瞬间。
照片因为角度和尘土的遮挡,她的面容并不清晰,但那个充满绝望与希望的吻,却成为了这场灾难中最动人的画面之一。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张照片曾经在某个时刻击碎了另一颗心。
赫尔辛基的公寓里睁开眼,窗外的极光已经消散,只余满室清冷的月光。葉月轻轻触碰自己的嘴唇,那个似梦非梦的吻,如同一个被时光封存的秘密。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在寂静的雪夜里回荡,她拿起床头那台老式电话,轻轻转动拨号盘,哒哒的声响在房间里格外清晰,就像她的心跳。
“阿彰,今天我学会做芬兰的肉桂卷了。”
她对着无声的听筒轻声说。
“如果你在这里,一定会喜欢这个味道。”
电话那头只有电流的杂音,如同他们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赫尔辛基的雪原上,也流淌在那些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心事里。仙道永远不会知道,在生死边缘她最想见的人,从来只有他。
地震废墟上错位的吻,终究只是另一个孤独灵魂的替身,托斯卡纳艳阳下的钻石戒指在夹缝中隐隐闪烁,短短一行小字——なな。
小七,两个音节,是仙道未曾送出的二十四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