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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chapter 66 幸福之城 ...


  •   十一月的赫尔辛基,白昼短得像一声叹息。

      葉月住在卡伊沃公园边那栋仙道通过俱乐部关系租下的独栋住宅里。这栋1912年建成的新艺术风格建筑,有着温暖的地暖和大大的厨房,胡桃木窗框上还保留着当年的手工雕花。

      步行到赫尔辛基艺术大学的摄影大师班仅需十分钟,这条路她每天都要走两遍,清晨去上课时霜花还挂在枝头,傍晚回来时夜色已经漫过屋檐。

      每天下午三点,最后的天光从六角形窗格斜射进来,在拼花地板上投下渐次暗淡的光斑。她总是盘腿坐在那片光晕里,面前摊开着芬兰语课本和摄影理论笔记,等着影子慢慢爬满整个房间。光线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就像仙道从她生活中抽离的速度。

      房东太太教她点燃壁炉的正确方法——要先在桦木皮上放一小块松明。

      “火苗要像亲吻一样轻柔地接触。”

      老太太的英语带着好听的芬兰口音。

      葉月试了三次才成功,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仙道在纽约公寓里笨拙地煮泡面的样子。他一边看说明书一边嘟囔,这个要煮几分钟来着……?

      如今他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却连一通五分钟的电话都不愿施舍。

      深冬的集市广场,她学会在露天摊位买热乎乎的格洛吉。捧在戴着手套的掌心里,香料和橙皮的气息让她眼眶发热。旁边一家三口正在分享甜甜圈,父亲把糖霜沾到了小女孩的鼻尖上,母亲笑着用芬兰语轻声责备。

      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算着纽约的时差,上午十点,他应该在去训练的路上。

      电话响了七声后转入语音信箱,和上周一样。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仙道不小心吃了她的最后一颗草莓大福,明明是放太久被遗忘在厨房,却把十六岁的她惹到眼泪汪汪,后来他跑遍半个神奈川,买来限量版甜品赔罪。

      年少时的时光如今都成了回不去的奢侈,现在只剩冷冰冰的回应,简讯永远简短:“注意保暖”、“记得吃饭”。

      最漫长的一个夜晚,暴风雪封住了门窗。她打开冰箱,发现只剩半盒蓝莓和一块黑麦面包,忽然想起这是仙道最讨厌的食物。

      小七……像在嚼木屑。

      他每次在日式超市都会刻意绕开进口食品区。

      下午的私人英语课上,她因为连续熬夜在视频会话时走了神,英国老师委婉提醒,你的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NANASE。

      现在,她慢慢咀嚼着这片土地最质朴的味道,任由酸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原来在六千公里外,她正在活成他陌生的模样。

      手机突然震动,她心跳加速,明知即使是仙道传来,字数也不会超过屏幕一行。

      很可惜是快递短信提醒,又一台价值不菲的相机正在从美国空运来的航班中,是仙道安排与她对接的助理采购,每月都会准时收到最新款。

      谢谢,真的不用再买了。

      葉月曾将短信发送给仙道,结果便是石沉大海,后来她才得知查阅资料、跑腿、寄快递的都是助理,仙道仅在她出发前做出指示,至于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一律不用向他汇报,只管做便是了。

      极光最盛的夜晚,她带着那台老式电话来到海边,冰面在绿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有个芬兰老人正在冰钓,身旁的煤油灯像一颗温暖的星星。

      今天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背景是体育馆熟悉的回声。他说,在加练,语气正常得让人失落。三分钟的通话里,她说了大师班的进展,说了芬兰语的考试,唯独没说昨夜梦见地震时喊了他的名字。

      她坐在老人不远处,轻轻转动电话的拨号盘,214214——仙道的生日,也是她所有设备的密码。

      “今天看到一只狐狸,红色的,从白桦林里跑过去。”

      “我学会用桑拿石蒸马鞭草了,味道很像你公寓的香薰。”

      “右腿在下雪前会疼,像你预测的那样。”

      “你为什么……不再回应我了?”

      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化作白雾,消散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老人收竿时对她点点头,用芬兰语说了句什么,后来她查字典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所有等待都不会被辜负。

      十二月第一个有阳光的早晨,窗台上的雪绒花猝然开花,细小的白色花瓣在风中轻颤,像谁欲言又止的心事。书桌上放着刚完成的摄影作业,一组关于“缺席”的照片,其中最满意的那张,是壁炉里熄灭的灰烬。

      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气温突然升高,好像春天要来……”

      笔尖在纸上停顿,墨水慢慢晕开,就像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最终都凝固成北欧冰雪里沉默的注解,而那个为她安排好全世界的人,正在用残忍的方式,一步步退出她的生命。

      新年过后,赫尔辛基的积雪更深,底下深色的泥土被彻底埋没,如她不愿深究的心事。

      在摄影大师班的作品展示课上,葉月用尚不流利的芬兰语,配合着投影幕上一张张照片,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做外派记者的片段。当播放到意大利地震废墟中顽强生长的野花特写时,她只是平静地陈述:

      “在极端环境下,生命依然能找到出路。”

      她没有诉说那个被困的漫长夜晚,没有提及腿上的旧伤如何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教室里寂静无声,那张照片的构图精妙,光影处理得如同古典油画,但真正打动人的是画面中那股经历过毁灭后重生的宁静力量。

      轮到介绍自己为何来到芬兰时,她顿了顿。

      为什么来这里?

      她记得自己问过仙道很多次。

      第一次他轻描淡写,喜欢摄影的话继续深造不好吗?

      第二次他略显不耐,这里的教育质量很高。

      直到她第三次追问,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才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她当然明白外派记者的工作危险,地震后他接到她报平安的电话时,那长达十秒的沉默她至今记得。如果只是担心她的安全,她接受这样的安排,毕竟任性离开纽约的是她自己,她愿意为这个选择负责。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疏远来推开她?

      “抱歉。”

      她最终垂下眼帘,轻声对课堂上的师生说。

      “没关系,语言障碍总是难免的。”

      善解人意的芬兰老师及时为她解围。

      下课后,一个留着黑色波波头的女生走到她身边。

      “要一起去吃晚餐吗?我知道附近有家很棒的餐厅。”

      这个叫铃木夏帆的女生,和葉月一样来自日本。

      她们坐在一家暖黄色的餐厅里,分享着烤鲑鱼和越橘酱,几杯芬兰特色的云莓酒下肚,夏帆坦诚地说:

      “我是因为失恋才来的。交往七年的男友和我的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

      她晃着酒杯,苦笑道:

      “是不是很俗套?但我就是需要逃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葉月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杯沿。

      “不过你呢?你的作品里有种说不出的故事感。今天课上你没说完的部分……我很好奇。”

      夏帆眨着眼地问。

      葉月只是微微一笑,用叉子轻轻拨动盘中的鱼肉:

      “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问起夏帆在东京的工作。

      两周后的周末,夏帆受邀来到葉月的住处做客,当她走进这栋精心修缮的新艺术风格独栋住宅时,不禁轻声赞叹。室内设计简约却处处透着不动声色的考究——定制的丹麦家具、年代感十足的日本茶具、专业级的暗房设备,所有细节都显示出居住者被妥善安置的优渥。

      “你一个人住这里?”

      夏帆打量着宽敞的客厅,落地窗外是私人庭院里最后一抹残雪。

      “这和我印象中留学生的生活不太一样。”

      葉月正在厨房熟练地冲泡抹茶,茶筅搅动的声音轻柔而有节奏。

      “是一个朋友帮忙安排的。”

      她轻声说,没有多做解释。

      那个“朋友”为她准备好了一切,从这栋房子到她的信用卡,甚至当地的语言学校和私人英语教师,却唯独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理由。

      傍晚,她们盘腿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窗外是赫尔辛基难得的粉色晚霞,夏帆再次提起那个话题:

      “所以,那天课上你没说完的故事。为什么选择来芬兰?而且是在地震之后。”

      葉月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微笑。

      为什么?她也想知道。

      如果只是担心她的安全,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冷漠的方式推开她?那些刻意的疏远,那些永远接不通的电话,让她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开始讨厌自己了。

      “机缘巧合吧。”

      她最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将一杯抹茶推到夏帆面前,尝尝看,是从京都带来的茶叶。

      葉月脸上的微笑温和而疏离,像赫尔辛基一月的阳光,明亮却没有温度。夏帆识趣地没有再问,只是拿起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

      夜色渐深,两个来自东方的女子在这个北极圈旁的国度,分享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葉月望着壁炉中跳动的火焰,心想,也许不知道答案,反而是一种仁慈。

      送走夏帆后,偌大的房子重归寂静,葉月独自坐在窗前,望着赫尔辛基罕见的满天星斗,这里的星空与纽约不同,更加清冷疏离。

      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到四个月前在意大利拍的最后一张照片——监测站里那些精密的仪器,指针还停留在平静的刻度上。谁也不知道,几小时后,天地变色。

      那个黄昏,车辆在剧烈摇晃中撞向山壁,她被卡在驾驶座里,右腿传来钻心的疼痛。最初的一个小时,她还能保持冷静,试图用车载应急锤敲碎车窗,但随着夜色降临,远处建筑物坍塌的轰鸣和隐约的哭喊声,让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手机没有信号,仙道最后发来的简讯定格在碎裂的屏幕上:

      “有比赛,晚点联系。”

      她多么希望自己当时立即回复了,哪怕只是一个“好”字。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第五个小时,一场强烈的余震让车身剧烈倾斜,副驾驶座的车门被落石彻底封死,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很快高烧开始侵袭,在意识模糊中,她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上仙道的名字,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成了支撑她保持清醒的唯一执念。

      至少要告诉他......

      时间过去十一个小时,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她仿佛听见仙道在车外呼唤她,就像十几岁时在神奈川的海边,他总能准确找到躲在礁石后的她。

      “Nana——”

      这一次,不是幻觉。

      远处传来清晰的呼喊声,还有机械作业的声响,她用尽最后力气拍打车窗,嘶哑地回应:

      “Here!I’m here !”

      当救援人员终于搬开压住车顶的石块时,刺眼的曙光让她瞬间失明。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熟悉的日语在耳边响起: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葉月见到了仙道的脸,她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吻了上去。

      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赫尔辛基的极光正在夜空中舞动,美得不真实。她下意识拿起手机,凌晨三点——纽约的晚上八点,他应该刚结束训练。

      电话接通了,背景是熟悉的体育馆回声。

      “又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隔着六千公里传来,依然能准确猜中她的心事。

      “嗯。”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轻声问:

      “那个时候......如果我没能活着出来,阿彰……”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信号已经中断。

      “睡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你在芬兰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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