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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毛仲失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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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又一次来到了闲马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高力士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吟唱这首诗,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毛大人,男人就一定喜欢女人吗?”
“是啊是啊,男人只能和女人过日子吗?”
“男人没了女人,会怎么样?”
高力士听着宫女们一句比一句出格的话,摇摇头。简直是有伤风化!宫里什么时候成了由人畅所欲言的地方了?
话题虽然不雅,人们的兴致却不减反增,铺天盖地的问句冲击着高力士的脑膜,如雷贯耳:“毛大人,那如果是内侍呢?算男人还是女人?”本来是一个头脑风暴的过程,这个问题一炸出来,整个闲马厩鸦雀无声。
高力士有些意外,也好奇毛仲会怎么回答。他鬼使神差地站在不远处,凝神细听。
毛仲也有些意外,怎么忽然就扯到内侍了?内侍不婚不娶,与爱情有什么干系?不远处的小宫女缩着脖子,俏皮地眨着眼。
“内侍,是男人,也不是男人。”毛仲两颊微微有些发红,正人君子居然光天化日被问及这种问题,他感觉臊得很。
“到底是不是男人?怎么还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的?”看起来,宫女们和毛仲真的很熟,追问起来毫无压力。
“说他是男人,是因为内侍本身是从男人来的;说他不是男人,咳咳,”毛仲有些赧然,两颊像着了火,“毕竟是不能传宗接代……”
“大胆!”高力士忍无可忍,拂尘一甩,精致的靴子就踏进了闲马厩,“光天化日,秽乱宫闱!毛仲,杂家看你是活够了!”
高力士要处置毛仲的消息,很快在宫里传遍了,毛仲在宫里讲诗的事,也早已不是秘密。咸宜公主自然也听到了消息,本想救下毛仲,却被武惠妃派来的宫女劝住了:“公主,秽乱宫闱,是大罪,咱们管不着的!”
毛仲被削了官位,赶出宫去。高力士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王毛仲。他唇角一掀,转身进了内室。
皇帝李隆基坐在上首,面前一摞高高的奏章。弹劾王毛仲的折子越来越多,李隆基很有些苦恼。此时看到高力士,忍不住叹了口气:“王毛仲……是不是朕对他恩宠太过了?”
“陛下待王将军,宠遇优渥。”高力士如实答道。
“朕待你和王毛仲是一样的,都是亲近之人,朕不欲多加为难,可……毛仲若能有你一半可心,朕也不至于烦恼至此啊。”
高力士莫名又想起毛仲那番关于“内侍无法传宗接代”的论述,对这个名字反感更深,斟酌一二,最终恳切地开了口:
“陛下,王毛仲或许也该离京办些实事了。”
他说得委婉,却正是李隆基心中所想。然而还未等李隆基多说什么,内侍来报,皇甫惟明求见。
皇甫惟明出身安定皇甫氏,是名副其实的望族之子,与忠王李亨相交甚笃。李亨是李隆基第三子,很受重用,因此皇甫惟明也因此入了李隆基的眼。唐朝时,诸王之友,常拜官从五品上,掌陪侍规讽。此时皇甫惟明来求见皇帝,是因为听说吐蕃战败,要来求和。
李隆基召见了他。待听完皇甫惟明陈述和亲的好处,才神色威严地开了口:“和亲?吐蕃赞普气焰嚣张,往年来信,总是言辞无礼,完全没有好好相处的意思,我堂堂天朝,多番迁就,此时却是忍无可忍!”
皇甫惟明拱手道:“陛下初初登基的时候,吐蕃赞普年岁尚小,怎么可能亲自写下这种国书呢?陛下心里清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幼主临朝,想来也多被掣肘,保不齐就是边将为了积攒战功,就假造国书,言辞悖慢,目的在于激怒陛下。”
“这倒也不无道理。”李隆基沉吟着。
“陛下您想啊,一旦两国开战,难免兴师动众,顾及不周,这些制造混乱的人则正好趁机偷盗好东西,充作自己的战利品,运气好的话还能加官进爵。这些奸臣不就为这些利益么!”
“岂有此理!”李隆基拍案震怒。
“陛下想啊,我们陪着这样的人连年作战,他们倒好了,可河西、陇右的百姓是无辜的啊。再远一点想,金城公主夹在中间,也不好过啊!”
李隆基想起了金城公主,那个向来进退得宜的堂妹,出嫁之前也是很受家人疼宠的,一朝远嫁他乡,也实在可怜。而更让人怜惜的却是她的坚韧,即使是唐蕃之间时有战乱,她也从不要求什么,只是一个人默默忍着,偶尔写信回来,也不过要些书籍……
“你可愿意出使吐蕃,去看看金城公主?”
皇甫惟明郑重行礼:“臣定不辱命!”
开元十八年冬,皇甫惟明出使吐蕃。
吐蕃赞普以最高礼仪接见了他。金城公主见到故乡来客,心下欢喜,很是热情地询问了亲人的状况,知道一切都好,甚感安慰。此时金城公主已经在吐蕃生活了十多年,她一直致力于在这片土地传播中原文化,从各类典籍到文化礼仪,时时周到,处处用心,赢得了吐蕃上下的爱戴。
“陛下如此爱重公主,是我吐蕃之幸!”吐蕃赞普朗声开口,“连年征战,实也无奈,吐蕃效忠天朝的心一直未变,请大人一定转达。”
宴席散去之后,吐蕃赞普与金城公主商量:“公主,我们再进献一批宝马,表达我们的诚意吧!吐蕃男儿生在马背上,粗鲁不知礼,这些年公主受累了。此番求和,我们也不图丝帛钱粮,还是求些真正的好书,让人们明事理、知进退,才是国家发展的捷径啊!”
金城公主想到这些年的辛苦,再看到如今吐蕃的变化,很是欣慰。一个从来以打打杀杀为荣的民族,有一天意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这可比打胜仗更令人欣喜。思想,才是一个民族繁荣的根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不会频频出现祸乱。
“可汗,旁的不提,《毛诗正字》一定要带回来啊。”金城公主郑重开口。
吐蕃使臣跟着皇甫惟明启程了。他们带了精良的汗血宝马,奔袭千里,只为求一本《毛诗正字》。而我们《毛诗正字》的传承人毛仲,此时已经因为一句无意的话,冒犯了高力士,不得已丢了官职,回到了荥阳老家。
毛仲在荥阳的日子平淡且简单。毛氏家族在这一带也曾尽岀豪杰,有着极高的声望。东晋时豫州刺史毛宝便是出自荥阳毛氏,其后毛宝之子毛穆之出任过宣城内史,其孙毛瑾做了征虏将军,曾孙毛修之历仕两朝,也是一代传奇人物。
可惜,自毛修之之后,由于官制变革,毛家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成为了不慕名利的隐世家族,清贵却少有入仕——毛仲是个例外。此时毛仲从闲厩使任上被革职,越发使他成了一个失败的例外。
对此,毛仲并不觉得耻辱。毛氏家族传承百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不过是一言不合碍了人的眼,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奇遇。因此毛仲虽然觉得遗憾,却也并未有什么怨言。内侍本就不能传宗接代,算什么错?
毛仲却是忽略了内侍的隐痛,尤其是高力士这样被迫去势的内侍。倘若高力士的父亲不曾被人诬陷获罪,高力士或许也是大户人家长起来的翩翩公子,如花美眷,儿孙绕膝,传宗接代不过是他人生中极小的一件事,不足挂齿——可高力士却受了牵连,只能被迫没入宫廷,九死一生,终于得以留下一条命陪侍帝王身侧,却无奈伴君如伴虎,脑袋常如别在裤腰带上:人类的悲喜有时并不相通。
高力士恨吗?必然是恨的,却不是恨毛仲这样说句大实话的人,而是恨那些谗言媚上、欺凌弱小的奸臣。或许直到高力士自己也成了天子近侍,体会到了权势的滋味,才堪堪懂了些无病呻吟的身不由己。就像现在,高力士听不得毛仲说实话,就可以找个由头向皇帝进言,将毛仲剥了官服赶出宫去——哪有什么身不由己,多的是事在人为。
高力士在谋划着把当众嘲笑自己的王毛仲赶出京城,而毛仲却开始走上了新的传道授业之路。
毛家自毛亨、毛苌开始,就以诗书传家,一度开办私塾,勤勉教化。毛仲入仕,只是一次基于个人成长和家族发展的漫不经心的探索。毫无疑问,毛仲并没有真的汲汲于官场,他也没有那个闲情。毛仲把他人生的前三十年都用于著述和研习《毛诗正字》,后面的人生,他觉得,做个教书先生也不错。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毛仲听着学生的吟诵声,冷不丁想起了那个眼神清澈的女孩子,那个总是抽空来找他讲故事、后来被选中送往吐蕃的女孩子。不知道莺莺现在怎么样了?远在异乡,她可还能适应那里的生活?手中的《毛诗正字》卷了边,毛仲伸手捋了捋,感到鼻尖微微泛了酸。
彼时毛仲并不知道,在遥远的东都洛阳,落魄的李白,挥毫写下《行路难》,心情是与他一样的复杂:“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