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吐蕃觉醒 ...
-
碧瓦飞檐,长河落日。莺莺几人到吐蕃已经数月,金城公主给她们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有的去到贵族府上去教他们识字,有的则去抄写一卷卷书,而莺莺,由于性情活泼,被公主要来近身伺候。
“公主,”莺莺捧着一碗牛乳茶进来,看到公主桌案上放着战争舆图,忍了忍,到底开了口,“这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金城公主抬起眼,视线像是穿透茫茫大域,凝在某个金碧辉煌的地方:“还打吗?再打下去,我们就没有家了。”
家?莺莺望向公主的侧脸,一滴泪自她狭长的眼角滑落。是啊,女子出嫁从夫,公主,是吐蕃人了。女子要想在这世道生存本已不易,何况公主背井离乡嫁到这里,如今吐蕃又与唐大战多年——公主的心里,应该是很苦吧?
此时吐蕃已经被彻底打怕了,像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停地要证明自己是被信任、被爱的,或许也因为本身不讲诚信,所以以己度人,对天可汗的誓词也总少了些信任。文化人是什么样子的?这誓词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坑?大概吐蕃也在不断考虑这个问题。毕竟唐屡次出手都能获胜,却不肯彻底把吐蕃端了据为己有,这是什么心态?以吐蕃的智谋,当然是无法领会的,只以为唐玄宗是怯懦不敢进——这便又是思维的局限性了。
小小贼寇,比之中原,犹如枝干,何足挂齿。打下来还得养着,且这些地方土地不肥沃,人口又不多,费劲打一顿,还不如静静地看着他们折腾,必要时活动活动拳脚即可。说得再不给面子一点,不值得——这当然是吐蕃民众无法理解的。
但是这种误会也并不足以消磨吐蕃人民的战斗热情。既然攻打边境不太容易,吐蕃就把脑筋动到了周边小国上:
开元十年八月,吐蕃围小勃律王没谨忙——莫慌,围的这个地方叫“小勃律”,是距离京师九千里、距离吐蕃还有三千里的一个邻国,他们的王第一时间选择了向天可汗求援:“勃律,唐之西门,勃律亡则西域皆为吐蕃矣。”
不得不说,小勃律是懂外交的。如此这般陈述之下,小勃律顺利获救,与唐军合击吐蕃,大破之。而对于李唐王朝而言,这么一次简单的救援行动,带来的结果也是值得欣慰的:“自是累岁,吐蕃不敢犯边。”
上一次“累岁犯边”是在开元二年冬,此时“累岁不敢犯边”是在开元十年秋,短短八年时间,吐蕃凭着自己的四肢发达,把自己头脑简单的弱点暴露了十足。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吐蕃强盛时有多蛮横,此时缩起来就有多怂。最先叛变的是一直畏惧吐蕃之强的吐谷浑,在依附吐蕃多年之后终于如释重负,欢欢喜喜归顺了大唐,就好像压在头上多年的大山终于□□蛇之神搬走一样,跟着神走,或许有肉吃。
然后表示不服的是突厥。吐蕃一倒,突厥口口声声称其为“狗种”,又对吐蕃两次娶到大唐公主发表一番真知灼见:连“狗种”都能娶到大唐公主,偏偏我突厥多次求亲都不被批准,几个意思?咱也不是不讲道理,不要说什么嫁去吐蕃的都不是天子的女儿,我们又不管真假,随便赏一个也好啊!你们大唐这样不厚道,显得我突厥都不如“狗种”,这……我面子往哪搁啊!
“狗种”是一种极具侮辱性的称呼,因吐蕃起于犬戎,而突厥又一度是西北霸主,故而对后起之秀的吐蕃十分看不上眼。此时吐蕃众叛亲离,突厥自然要趁机踩上一脚。
牢骚不少,但唐玄宗也不过听听而已。此时唐王朝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教训吐蕃。
开元十五年春,凉州都督王君?破吐蕃于青海之西。
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役,正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让向来不甚图强的唐玄宗“由是益事边功”。什么情况?
故事的最开始,是吐蕃逐渐兵强马壮,在与周边四邻甚至是大唐的交往中都处于强势地位,乃至给大唐天可汗的国书都言辞傲慢,种种做派使唐玄宗很是恼火,屡次像腾出手来好好收拾收拾这个给三分颜色就琢磨开染坊的吐蕃。
奈何宰相张说对此持有不同意见。张说认为,吐蕃嚣张无礼,肯定是应该教训教训的,但是教训吐蕃必然导致战争。可战争是个什么概念?他觉得一连打了十多年的仗,边境军民都不胜其弊,就算大军总能得胜,但是多少有些得不偿失。我泱泱大国,何必陪着小小一个吐蕃大动干戈呢?何况吐蕃有意求和,不如就让它臣服好了,好歹让边境这些民众也缓缓神,不要总是枕戈待旦,疲于奔命。
从民生角度,当然是不打仗为好。可张说心下却知道,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战,因为主将王君?有勇无谋,总想着捞点战功,对胜利总怀着些莫名的侥幸心。从王君?的出发点来看,如果两国和亲,那么他心心念念的战功从何而来?权衡利弊,王君?决定孤注一掷,赌一把。
于是开元十四年冬,当吐蕃大将悉诺逻率兵进犯甘州,一通烧杀抢掠之后,王君?觉得时机到了,猜测吐蕃士兵已经疲惫不堪,就叫停了自己的军队,优哉游哉跟在吐蕃队伍后面,也不急着行军,也不奋力追赶,只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伺机而动。
天公作美。一场大雪,阻断了吐蕃进军的决心,使他们在一部分伙伴被冻死在大斗谷之后,选择了悻悻而归。这正好给了王君?出手的机会。王君?先是派人抄小路提前进了吐蕃,烧掉了道旁的草皮。很有些烧人粮仓的意味在里面,事实也很快证明了王君?确实考虑周到:悉诺逻大军到了大非川,本打算停下整顿,放眼一看,方圆几十里,寸草不存,马匹没得吃,饿死大半。
战况如此惨烈,惨烈的也只是敌军而已,王君?犹嫌不足,与秦州都督张景顺一路往西追去,一直追到青海以西地区,斩获了大批没来得及渡河的军队,“悉诺逻已去,破其后军,获其辎重羊马万计而还。”
大胜而归的王君?很是得意,他不仅为即将退休的父亲求得了更高的职称,自己也荣升左羽林大将军,简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范了。与之一并欢喜的还有唐玄宗李隆基,这个早就对吐蕃心存不满的天可汗,终于算是把吐蕃这个不服管教的小弟按在地上摩擦了一回。
春风得意,奈何春风不度玉门关。升职加薪半年后,王君?的老父亲在退休回老家的路上被吐蕃大将悉诺逻抓了——当时王老先生还没走到瓜州,瓜州已经被悉诺逻率军攻陷,是巧合,也不啻为一种无妄之灾——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悉诺逻也被这意外的收获惊呆了。看着眼前的玉门军,悉诺逻忽然想大方一回。他放回了掳来的僧人,让他们全须全尾地回到凉州,然后写信给王君?,言辞恳切:王将军不是一向自诩忠勇吗,来呀,开战呀!
忠勇当然是忠勇的,战功难得,机不可失。可谁能想到有一天点个火还能烧到自己的眉毛——老爹在敌人手里,这,不可轻举妄动啊!自古忠孝难两全……王君?看着到手的战功像新煮熟的鸭子一样,飘飘悠悠飞出了自己的手掌心,鞠一把辛酸泪,转身走下城楼。城下的吐蕃军还在叫嚣着:开城门,迎战!
而此时的吐蕃军也开始玩起了心眼,在作战中用上了计谋。悉诺逻在城下守着王君?的时候,副将跑去攻击附近的州县,在常乐县遭到了县令贾师顺的顽强抵抗。小小一座边城,吐蕃竟是大半个月没能攻下。无奈之下,只好诱降:算了,我不杀你,你投降吧,咱们谈和。
贾县令当然不肯。吐蕃见啃到了硬骨头,换一种形式继续循循善诱:这样吧,要不你把城中的钱粮收起来送给我,好歹意思意思,我也好退兵。
要城不得,改要钱?美事哪能都让你贪了呢,小样儿。贾县令撇了撇嘴,没奈何开了口:仁兄,实在不是小弟不上道,你看天亮了,弟兄们还没衣服穿,要不……把您家士卒身上的衣服脱几件下来,赏给我这边的兄弟?
哭穷,此时此刻让贾师顺玩出了无赖的味道,反正一个总原则就是,不投降,没钱,爱打就打,大不了我陪着。这波操作直接把悉诺逻整懵了,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这还怎么玩?悉诺逻看了一眼身后的军队,心知讨不了好,只好下令退兵,顺路把瓜州城又洗劫了一遍。
看着稀稀拉拉的三瓜两枣,悉诺逻犯了难。此时却忽然有人提出一个妙招——不得不说,在一次次被按在地上摩擦之后,吐蕃人也渐渐长了智慧,开始懂了些兵法:常乐县守军以为我们走远了,防备肯定会松散很多;过会儿咱们折回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到时候……
那边吐蕃人密谋着杀个回马枪大赚一笔,这头贾师顺远远看着吐蕃军跑出了视线,二话不说,让手下开城门,收器械,修守备,很是忙活了一通,大有开关延敌之势。果不其然,听着小兵报上来的军情,确认吐蕃精骑卷土重来,贾师顺关好城门,施施然站在城头,捻须含笑,等着吐蕃叫阵——吐蕃一见这阵仗,暗叹一声“果然诡诈”,悻悻收兵。对手这么狡猾,常常有备而来,这还怎么玩?
吐蕃很快意识到,狡猾的恐怕不止是对手,这世道远比他们看到的还要险恶——突厥也悄摸在背后捅刀子。本来突厥就嫉妒吐蕃娶了大唐公主之后迅速发展开化,但是吐蕃相信,对这个小部落来说,没有永远的敌人,毕竟,谁会拒绝实实在在到手的利益呢?因此吐蕃在进犯瓜州之前就给突厥可汗写了信,大概意思就是“有一桩好生意,咱兄弟二人合力拿下,好处对半分”。
突厥可汗一拿到信,看到是自己一向看不上的“狗种”寄来的,拍案而起:这不正是好机会!也让天可汗看看,这女婿私下里是多么不靠谱!要是这般弃暗投明的举动得了天可汗的心,保不齐还能有更大的好处呢,不比兴师动众协助吐蕃来得容易?
吐蕃在那边苦心孤诣等着突厥前来援助,这头突厥与大唐已经互利共赢了。知道突厥境况不好,一到冬天缺衣少食,唐玄宗大手一挥,“听于西受降城为互市,每岁赍缣帛数十万匹就市戎马,以助军旅”,不仅解决了穿衣的问题,还减轻了突厥养马的负担。而对于大唐王朝来说,买来的马匹“且为监牧之种,由是国马益壮焉”。
吐蕃大概从来没有这么落魄过,腹背受敌,草木皆兵。瓜州却换了新的守将,重修城防。吐蕃打听到新守将初来乍到,想必此时出战容易得手,就打了新任瓜州刺史张守珪一个措手不及。城内刚刚才经历过吐蕃的洗劫,人们听说吐蕃又至,大惊失色,很有些没底。张守珪见此状况,心知不能正面对战,思量一二,决定模仿昔日诸葛孔明,也上演一出空城计。
吐蕃大军气势汹汹地杀到城下,本以为能看到瓜州兵士惊恐的面庞,谁知他们竟在城头饮酒作乐,像是全然不在乎来犯的大军——什么情况?请君入瓮?吐蕃不敢赌,再一次鸣金收兵,悻悻而归。
张守珪松了一口气,怕吐蕃三天两头前来骚扰,也担心他们回过味儿来再次攻城,见他们此时在前跑得慌乱,灵机一动,派兵追击,好歹趁机又打了一回胜仗。这下,总算可以安安稳稳生活一段时间了。
瓜州危机解除了,但将军们很快意识到,只要悉诺逻还在,吐蕃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此时杀掉悉诺逻,将是最快削弱吐蕃的方式。自诩兵强马壮的吐蕃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才刚刚在战争上受了挫,很快损失就要波及到统治阶级内部。
开元十五年十月,唐玄宗派人用了反间之计,制造出悉诺逻与唐通谋的假象。吐蕃赞普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人的原则,下令诛杀了悉诺逻。
这样的举动,对于当时的吐蕃而言,无异于自毁长城。自此,吐蕃失去了最有智谋的大将,更显衰弱,每有出战,连连败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莺莺怔怔地吟出几句,犹记得,这首诗,正是讲战争的。不知道在外的将士如今怎么样了?可记得家里还有人在惦记着他们?
金城公主泪眼朦胧地回过头来:“你吟的这几句,可是出自《诗经》?”
“公主恕罪。”莺莺回过神来,忙不迭跪地行礼。
“怎么会想起这句?”
“公主,百姓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甚至许多将士一旦离家,也是经年不归……”莺莺垂着头,神色哀戚。
金城公主却并未责难她,反而扶她起身,郑重开口:“你,可能把这些诗讲给百官听?”
莺莺想起毛仲。她从怀里拿出那本《毛诗正字》,抚着它早已毛躁的边角。纸质脆弱,几个月来,莺莺从不离身,竟然还是没办法把它完好地保存起来。毛仲,可会怪她?便是怪,也没办法吧,毛仲,也许终其一生她都见不到了。
莺莺心底一痛。许久,她轻声开口:“公主,如果可以,去求天可汗赐下《毛诗正字》吧,会比我们讲解更细致入微。”
急着弥补遗憾的莺莺料想不到,此时,拥有这本书的毛仲,即将被赶出闲马厩,而这本《毛诗正字》,也将遍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