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缓缓》津波望

7、漫长的告别

　　博士的目光第一次落到老鲤身上的时候，他正将一张叠起来的龙门币塞到跑堂的伙计手里，并抬了抬头顶上宽檐的帽子。她坐在离对方还有两张圆桌和四张方桌的地方，不算远，能够隔着茶馆桌面上摆放的花瓶与酱油醋瓶看见即将坐到对面那张竹椅子上的人；也不算近，至少以博士在近视边缘徘徊的视力根本看不清楚两人的脸。

　　常年被面罩遮挡的脸如今全然地暴露在茶馆昏暗的灯光下。博士被来自炎国的干员套上一身当地特色的服饰，理由是既然凯尔希医生愿意给她放假，那就别再穿那身垃圾袋一样的大衣，也别再用一块黑漆漆的塑料板挡住脸。

　　不是我说，博士——星熊在围观诗怀雅忙活的时候手里还拎着酒瓶——像您原本的装束要是倒在路边，只会被龙门那群不长眼也没多少脑子的地痞混混当做是一袋子被扔出来的垃圾。

　　龙门的垃圾袋都是黑色。星熊警官补充道。

　　于是她就像是被扒下一层皮似的当着一群人的面脱了形同第二层皮肤的外套，换上诗怀雅友情提供的长裙。

　　脚底下的高跟鞋虽说依旧能够踩得哒哒作响，穿着这么一身却总是让她觉得多少有些不自在。博士学着茶馆里其他饕客的模样端起瓷盏，银白的眼睛不着痕迹地转动，将整座建筑的大堂打量了个遍。她习惯性地对这座老字号进行战术规划，思考从哪个地方派人冲锋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破掌柜用源石技艺设下的简易护盾，而楼上哪个角落与窗口适合狙击，哪怕让刚摸铳枪与弓弩的新人干员也能够将目标一击即中。

　　然后她注意到老鲤，确切地说，是注意到对方在模拟的突袭当中极为强烈的不稳定性。博士干脆利落地将只要对陈警司多说那么一两句就足以让她打电话给近卫局出警的计划抛至脑后，专心地享受来之不易的假期。从凯尔希手里抠出一两个小时的闲暇都难得堪比自挂舰桥，何况这一次掌管罗德岛医疗部门的女人直接大手一挥，叫博士现在立刻马上滚去局势最为稳定的大炎休假。

　　阿米娅把消息告诉博士的时候她正在和桌面上摇摇欲坠的文件进行生死恋，一度认为这是断罪者胆大包天模仿凯尔希口谕对她进行的愚人节玩笑。已经灌下第五剂理智恢复液的女人动作迟缓地转过头，问她可爱的小助理断罪者是否已经喜提医疗部VIP床位。

　　阿米娅摇摇头，脑袋顶上的耳朵和束起的长发晃来晃去，说这是凯尔希医生亲口嘱咐的。

　　随后她听见一声某物落到桌上的声音，记忆里是手里的钢笔掉在纸面，现实当中则是茶杯底下的瓷碟放到木桌上。博士抬起头，看见原本应当坐在距离她两张圆桌和四张方桌那个位置上的男人，她这才真正看清楚他的脸，并且在告别之前得知他的名字。

　　“喝一杯？”他摇晃底子仅剩下舒展开茶叶的杯，等待坐在桌边的白发女人心软替他斟上半杯水。

　　出于职业习惯，或者说，职业病，从正门走进来的每一个客人都在老鲤的脑海中留下一份简易的档案。这是逃课的学生，那是刚刚休假的社畜，还有进来四处讨债的混混打手——龙门的三教九流在这方寸之间尽数展现。就像博士注意到他，他也同样注意到博士：一个独身女人，细骨伶仃，看上去如同大病初愈。她的长发是白色，却并不很有光泽，披散在肩头像是顶着什么人的骨灰，手里是巴掌大的瓷碟，画着吉祥纹样的茶碗盖被夹在指间。

　　见到博士的第一眼，老鲤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普通人，至少不是逃课的学生，体验生活的富家千金，反倒更贴近一个刚刚休假的社畜。他要等的人已经离席，并且大概率不会再来，于是老鲤抬手唤来侍者，告诉对方自己连同两张圆桌四张方桌之外的那位白发女士的账一并结了。

　　博士看见来人左手端着一碟坚果，右手捏着茶碟的边缘，以再自然不过的态度将二者放下，随后拉开对面的竹椅落座。她很少见到有人搭讪，特别是以这种方式。罗德岛上没有人会想不开去搭讪博士，即便她也乐意配合，做出一幅羞涩的样子，然后叫那人自己去找杜宾教官进行专项训练。至于罗德岛之外，这样的举动只会被认为是对领袖之一的不敬。

　　她拎起茶壶，替对面的男人斟满滚水，而对方则顺应着接下，装作包容一个并非出身龙门与大炎的外人犯下的小小错误。博士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客套且疏离的模样让老鲤想起魏彦吾，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博士已经同统治龙门的魏公与文月夫人见过好几次，只觉得这种表情多少有些眼熟。

　　“小姐是第一次来龙门。”

　　老鲤看了眼快要满溢出来的茶水，像是一个好客的热心市民，提醒白发银眼的女人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别往贫民窟去。龙门的一大特色是色彩绚丽的霓虹灯和繁荣的商业贸易，另外一大特色就是隐匿在华彩背后的贫民窟和见血的□□组织。这些算是家务事，对外来游客没什么好说的，往往是警告一番危险性，再告诉他们如果意外卷入帮派械斗可以打电话给近卫局。

　　博士摇摇头，说她实际上已经来龙门好几次，可惜先前每一次都是出于工作，来去匆匆，又被各项琐碎事务占据日程，唯有这次是单纯地作为游客体会城市的风物。

　　在来龙门度假之前，诗怀雅和星熊给她塞了一叠厚厚的攻略，内容从居住到吃食再到玩乐一应俱全，高档如罗德岛当初落榻的接待所，平民如街头巷尾开设的民宿。就是在游玩项目和饮食上，近卫局包括陈在内的三位长官起了矛盾。陈警司说星熊不应该推荐博士去贫民窟里搓麻将打老虎机，诗怀雅说陈拍着胸脯推荐的肠粉店除了她根本没人光顾，星熊又说诗怀雅写的尽是些需要博士正装出席的场合，忘记博士的衣柜里除了罗德岛的大衣就是罗德岛的大衣。

　　“我的朋友们推荐了不少地方，虽说风格迥异，还是准备都走一走。”博士端起茶杯，饮一口温度恰好的乌龙，常年依靠咖啡和理智补充液续命的嘴巴品不出一点茶叶的香醇与回甘。她遗憾地放下瓷碟，伸手探向赠送的茶点盘中点缀干花的糕点。老鲤耐心地等待她咽下口中的食物，问道：您的朋友推荐了些什么？

　　“我来龙门有不少时候，也算是半个本地人。”

　　于是博士将日程里的目的地挑挑拣拣地说了一些，无一不是热门景点。老鲤看出她的警惕，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这基础之上建议她往菜市场逛逛。“哪怕不做菜，了解一番行情也不错。”

　　话音未落，茶馆之外的街道上响起火铳的声音，随即是刀剑或是干脆一截钢管拖曳地面的响动。原本坐在位置上的客人在铳枪响起时就已经站起，向着门外逃跑，他们这一桌上的两个人气定神闲，反倒与混乱的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台前的说书人抛下折扇，动作利落得不像已然生出白发的老人。

　　两人听着械斗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一个年轻人踢开茶馆的门，看见面对面坐着的一男一女若无其事地品茶，讨论究竟哪个地方的小吃摊铺才是地地道道的龙门本地口味。地痞朝二人走进，手上的钢管还沾着暗色的痕迹，老鲤与博士的目光共同落于其上。

　　“实不相瞒。”再度开口的博士，她的眼睛看向老鲤，口中的话却并不完全是在对他说，“关于贫民窟那部分的游玩路线实际上是星熊警官的提议。”虽然她也不是很能够理解为什么要推荐她去搓麻将打扑克，总不至于是想看罗德岛的指挥官在不入流的赌场大杀四方然后被掌柜的赶出去。

　　年轻人的脚步停止。

　　老鲤见此，接话问道，您原来认识那位鬼姐？

　　“依照与近卫局的合约，星熊目前是我的合作者——这样的解答是否足够满足您的好奇心，先生？”

　　待到地痞脚底抹油似地溜走，博士与老鲤相视一笑。

　　这是我的名片。短暂聊过几句的茶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片，递到博士目前，她看了眼名字，又看了眼所属的单位，发觉对方创办的鲤氏侦探事务所与罗德岛驻龙门办事处近在咫尺。

　　“鲤先生……我听说过你。”博士这才将眼前的人与近卫局口中的那位私家侦探对上号。出于一种恶趣味，她没告诉对方自己所属的公司，即便她觉得两人道别之后，这个人就会开始留心收集情报。

　　她对老鲤说，自己这次单纯是来龙门休假，所以身上没有带任何名片一类的东西。至于更多的，她只能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