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圣城 ...
-
长风似离弦掠耳,惊嘶若霹雳溃天。
夜色如墨,古老的阿库港被一层神秘的薄纱轻轻覆盖。满载着香料的巨大帆船顺着尼罗河道驶入墨入多(开罗),四周的风景宛如一幅古老而幽远的画卷,缓缓展开。河道两旁,灯火阑珊的客栈与货栈错落有致,昏黄的灯光从半开的窗棂中透出,为归航的船只指引方向。
站在岸边,观尼罗河水静静流淌,蜿蜒如丝带;听远处传来的船夫号声,低沉有力,悠扬若夜曲。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而悠长,两岸的人们或忙碌于装卸货物,或围坐在一起分享着旅途中的见闻与故事,脸上洋溢着满足与期待。
然而,这番安详的景象却被黑夜中的一声惨叫打破了,这声音来自正在承受非人痛苦的身体,是死前的哀嚎,生命消逝前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之后,便见那帆船上走出了一个武士模样的人,腰跨?舍施尔弯刀,身披鳞甲,?头盔和?四镜甲上罩着头巾长袍。他是港口卫士,也是酋长的马穆鲁克,是马穆鲁克军中地位第二的兵种,仅次于苏丹的马穆鲁克。只见他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身后的兵士源源不断地拖出一具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待走到船边,只是挥了挥手,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命令属下将尸体丢进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你们会为今日的恶行付出代价,从阿哲儿拜占直到埃及大门口的土地将被大元的马蹄踏平。”
颤抖的声音从船舱中传出,一个身穿绸缎长袍,头上裹着头巾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河边,望着已不见了踪影的尸体,痛哭了起来。她是元人,来自中书省的晋商,是帝国的重要税源和贷款供应商,也是皇家特派的翰脱使者。一个月前,她奉商会之命,前往墨入多(开罗),想要与马穆鲁克人达成协议,开辟通往欧罗巴的便捷道路。不料,支持他们的苏丹公主??耶丝拉因女性身份而失去了继承权,马穆鲁克的苏丹纳绥尔?法拉吉站到了国内反元派的那边,对境内的元商展开了屠杀。她所率领的三百五十名晋商,成为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马穆鲁克人举起的钢刀在月下闪烁着冷光,但女人的眼中并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愤怒。晋商信奉关公,讲究以义制利。身为晋商领袖,她虽只有三十五岁,却已走遍了亚细亚沿岸,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们汉人怕蒙古人,我们可不怕。”
那领头的军士口出狂言,却眼神闪烁,似乎犹豫了起来,最终放下了手中的刀,示意手下将这位女商人捆了起来,押送去牢狱。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折磨与囚禁,到时候,她也许还会羡慕此时死在港口,血染尼罗河道的同伴。
这位酋长的马穆鲁克说得没错,马穆鲁克人并不怕蒙古人,因为他们曾在艾因贾鲁的山谷里全歼过蒙古人的军队,还斩杀了蒙古将领怯的不花。如今,百年已过,蒙古人再没能抵达这里,所谓的威胁也成为了笑话。那伊儿汗国日薄西山,更是再没了进攻的力气。至于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元皇帝,又怎会为了商人的性命远征呢?
“哦?大人的意思是,夏荣达一家远离中原,定居伊儿汗国的大不列士,又私自前往墨入多(开罗)贩卖香料,属于利欲熏心,背宗忘祖,所以死了活该?”
“话虽不能这样讲,但晋商会并未获得翰脱商团的允准,就擅自进入敌国,这是事实!如今被杀,虽然可怜,却也是咎由自取。”
三个月后,这个名叫夏荣达,出生于?三晋之地的商人被马穆鲁克扣留,随行的三百五十人尽数被杀的消息,因为陕西商帮与晋商的广泛宣传,传遍了整个大元。由十大商帮组成的商户联盟在襄阳路召开了商户大会,数万名商人共同署名,将征伐马穆鲁克,为同胞报仇的万民倡议书,塞进了每年一度,在大都召开的国会投票议程中。
大元的国会议政制度于十年前建立,参与者由诸户联盟每年选出的代表参与,根据人数分配不同数量的选票。在正式投票前,商户会的代表和民户会的代表都会根据春秋时的礼制,进行辩论,为自己的提案拉票。商户们自然想趁机打垮马穆鲁克,开辟前往欧罗巴的海上通道,但民户们一想到打仗,便会想起征粮加税,自是百般不肯。双方你来我往,到最后说得愈发过分,尤其是民户会的会长周德兴,已经将重农抑商,安土重迁的老黄历翻了出来,直指惨死在开罗的商人们背国弃家,自取灭亡。场中气氛愈发紧张,若不是有大都巡警维持秩序,恐怕早就打作了一团。
大都城中口沫横飞,辩论已成焦灼之势,然而帝国的皇帝与皇后此时却并不在京城,反在万里之外的辽阳行省,进行东巡。三个月后,与骨巍岛(库页岛)遥遥相望,位于混同江(?松花江与黑龙江河流后的河段)之畔的征东元帅府外,一颗铁丸正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飞向靶心,正中十环,周围的人们见状,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按律,国会召开期间,所有皇室与官员都不得进入会场,违者立斩不赦。大元帝后身为皇族与朝廷之首,自然以身作则,从不进入会场,她们此时正在辽东行省的永明城(海参崴)讲武堂(军校),参加五年一度的授衣(毕业)仪式。
永明讲武堂是大元境内第一所,也是最好的军事学馆,首设于辽阳,专为征东军培养高级军官,如今分校已遍布大元。经过三年国子监教育后的学生,只要通过军事考试,便能进入讲武堂接受进一步的军略教育,授衣仪式后,优秀者便可获得军官身份,根据个人意愿与国家需要,被派往安西军、北庭军、征东军和安南军中服役。当然,由皇帝与皇帝教养长大的怯薛和凰羽卫中的佼佼者也会进入讲武堂接受教育。今日的授衣仪式中最万众瞩目的一环,便是这两支皇家禁军之间展开的种种竞技比赛。
“又是她赢了。这个白面人,真是厉害。”
“你不服气的话,就上场去打,不要对人家的肤色说三道四。”
“陛下赎罪!”
获得射击第一名,正在绕场纵马庆祝的白人姑娘让娜引起了随侍怯薛的不满。当然,赵敏也并不喜欢这个家伙,但绝不是因为她的肤色,而是她看周芷若的眼神。自打两年前被皇后收留,这个黄毛丫头就一直跟在皇后身边,后来通过考核,成为凰羽卫后,更是寸步不离。最可气的是,每当赵敏提起此事,周芷若便会笑她想太多,说自己与让娜差了十三岁,那孩子对自己只有孺慕之情。
孺慕之情?爱慕比自己年长的女人,这事儿可不新鲜。
赵敏呵斥身边出言不逊的怯薛后,自己心里却又开始泛酸,用余光瞥瞥身边那穿着镶貂对襟皮袍,头戴青狐貂尾冠帽的皇后。所谓徐娘半老不知愁,风流几度秋,无意红尘痛饮醉方休。此时的周芷若,鬓边斑白,眼角已有了皱纹,却依旧是蛾眉凤眼,风韵犹存,眉宇间比起年轻时,多了一层泰然自若的气度。她此时正一脸骄傲地看着场中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凰羽,似乎对于她们时隔一年,又再次打败怯薛的结果感到十分满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给予同样的资源,出身低微的孤儿也能将贵族打落马下。
“禀皇后,结果已经出来了。”
等赛事到了最后一项-贴身肉搏时,那已经成为皇后亲信,接替额乐素成为知内侍省事的宫桂从观看台后方悄悄饶了过来,走到皇后身边,小声汇报,显然不想引人注目,却还是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因为此时的大元,无人不关注国会之事,因为后者将决定每一个元人的命运,甚至整个文明的走向。在众目睽睽下,周芷若接过宫桂递来的信函,缓缓打开,看了一眼,面上并无什么变化,只将信函递给了身边的赵敏。后者将信函抖开,仔细地一字一句阅读着上面的文字,长睫毛一抖一抖的,最后竟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
为了降低教育成本,浙江的发明家受欧罗巴的羽毛笔启发,以铜制笔身,通过中空的笔管盛装墨汁,利用重力和毛细管作用,开发出了铜笔。价格低廉,书写起来还极为便捷,不会滴落墨汁弄脏纸张。所以周围人眼力再好,也只能看见皇帝手中那发黄的纸张,连书写的痕迹都看不清楚。
如今,根据双凰典章,开战,加税这些国之大事,都要由代表民间诸户的国会与代表朝廷的朝会共同决定,是为两会共治。当然,身为皇帝,赵敏可以枉顾投票结果,独断专行。然而,一千七百年前,商鞅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闭上了嘴,双凰则用了七年时间,让人们重新参与到政事中来,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财力物力,更是无数先行者和反对者的生命。
所以,作为此法的制定者,元圣帝从未发出过违背两会决定的圣旨,她的后代遵循其训导,也大多自觉地受两会制约。至于末代皇帝的那一次任性,最终导致了王朝的覆灭,便是后话了。
“看来,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不再是打不打,而是怎么打了。”
皇帝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周围众臣都闻之色变。兵者,国之大事。由百姓开会决定要不要打,皇帝却成为了执行工具,这种事,千年来还是头一遭。“陛下,只是,只是战端一开,劳民伤财,还望陛下慎重!”左丞哈珊沙面露急切,顾不得场合便即发言。她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子中书省丞相,也是保守派。战争耗费巨大,会造成极大的破坏,实是万不得已之举。赵敏听后没有回答,眉头紧皱,手指在腰间的剑柄上摩挲着。突然,她转过头,与正襟危坐的皇后目光交汇。
周芷若的目光闪烁不定,仔仔细细地描摹着这个与自己相守半生的人的脸庞。赵敏与她一样,早已不是年轻时的模样,秀丽容颜染了暮气,斑白银丝更显威严。她已是御宇多年的帝王,心中开疆扩土的欲望难以抑制。
周芷若心下暗叹,眼帘低垂。她隐约觉得此事不详,却又无法窥见命运的模样。她一手塑造的制度在还给所有人自由后,又将她与她爱的人束缚在了宝座之上。是,她不喜欢打仗,但如今,既然百姓要打,那她们便别无选择。赵敏伸出手来,握住了周芷若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她们都老了,手不再嫩白,青筋凸出,还带着皱纹,却依然能温暖彼此,让两颗心紧密相连。
“如果不能躲避战争,便只能选择战争。”
皇后一言既出,便再无转圜之地。四下里鸦雀无声,过了良久,才听见一句怯生生的回答:“双凰英明,陕西商帮愿意出白银五百万两助战。”这话是户部侍郎张赫说的,他出生于陕西行省的庆阳府,还曾担任盐运使,与盐商起家的陕西商帮联系紧密,只是律法规定官员及其直系子女,三代内不得经商,明面上便只能有些公事上的往来。
此番被擒的夏荣达虽是晋商派往墨入多(开罗)建立据点的话事人,但自察合台汗国被平定后,陕西商帮也做起了丝绸之路上的香料买卖,若能一举荡平马穆鲁克苏丹国,占领亚历山大港,便能从卡里米商人那里分得香料市场。这些产自天竺(印度)的精油、浸膏、香树脂等物,一定能带来巨利。
“好!五百万两不算少,但,要远征,还是不够。”雌鹰锐利的眼神飘向了那些代表商户会利益的大臣们。赵敏心中清楚:官商必然勾结,只是自己利用法律和银行体系将这种关系死死控制在了见不得人的死角里了而已。如今,战事在即,正是让他们出血的好机会。于是在皇帝的注视下,剩下的山东、洞庭、徽商等商帮也陆陆续续地表示会出钱助战。
反正元军战无不胜,这笔生意稳赚不亏,就全当投资了吧。
这厢皇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边皇后又适时地浇上一盆冷水:“口说无凭。一个月内,十大商帮都需兑现承诺。等什么时候银子到了中书省银行,再谈战事。”
“是,臣等遵命!”
大臣们一面齐声称是,一面心下暗叹:这皇后果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嘴上说说是不够的,不出点血,便无法获利。
帝后治国多年,每每都是赵敏一锤定音,周芷若跟在后面负责查缺补漏。周芷若虽说钱到账以后再谈战事,但赵敏那边等典礼完毕,便立刻召了随同东巡的兵部尚书和侍郎们,开始做战前规划。一群人围着沙盘和堆积如山的图纸资料,一讨论便讨论到了深夜。等到赵敏揉着眼睛躺上榻来,叽叽歪歪地想和老婆商量亲征之事,便立刻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亲征的事没商量,不行。”
“哦。”
白天在帝国的最高处挥斥方遒,无人敢略其锋芒,晚上躺在行宫龙塌之上,面对妻子不容置喙的回答,却只能温顺地答上一句哦,然后窝窝囊囊地翻过身去,望着床上的围帐,愣愣出神。周芷若的手指一向是冰凉的,轻轻地碰触到赵敏的手,与其交缠在一起,手臂一用力,便将她圈进了怀里。
“生气啦?”
“嗯。”
“都多大年纪了,还亲征。天子不可轻出,亲征不但不会有助于战事,反而会让战士们有所顾忌。”
“知道了。”
赵敏的半张脸都捂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盯着投射到殿中的月光。“芷若,我早晚是要回到战场上去的。”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弑君篡位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身为女帝的压力也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正是这两种力量逼着她压制飞扬跳脱的性情,成为了一个勤勤恳恳的君王,但也是这种力量,让她不能安然地呆在宫殿之中,执念于用血与火证明她不输于任何男君。
周芷若听后,沉默了许久,涌上她脑海的第一个词是好大喜功,但她没有将这伤人的四字宣之于口,只是又抱怀中人紧了些。她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自幼时相遇时起,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世间的一切充满了征服欲。她的脚步,从未停下,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好吧。等冼英兰和徐达打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过去收一下尾。”
“真哒?”
“嗯,但只是收尾,而且要等尘埃落定以后才能去。”
赵敏转过身来,钻进了周芷若怀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像猫似得蹭着她。周芷若则在她额间轻吻着,任由她闹着闹着认真起来,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予取予求。二人看似几句话便解决了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实际上却各怀心思。
周芷若想着:万里之外,等赵敏到了墨入多(开罗),安西军估计已经开始战后建设了。那么远道而来的天子最多起到一个观摩监督的作用,完全没有亲自下场的机会。赵敏则觉得:只要能出大都,到了战场之上,万事从权,周芷若鞭长莫及,自己就可以任意发挥,实现祖先之愿了。
然而,命运的力量无法违逆,远超她们的预料。国土广大,四境遥远,战机转瞬即逝。赵敏对于四大元帅的管理一向宽松,只是掐住行政与财政权,战事则任由他们发挥,只要能赢,伤亡适度,便可自由发挥。于是,早在大元向马穆鲁克苏丹国宣战之前,镇守西境的安西军便已在徐达的带领下,向西方圣城耶路撒冷发起了猛攻。
这座曾在大石马教(□□教)和景教(基督教)之间几度易手,最终落入马穆鲁克苏丹手中的古老城市,此时面对的,确实来自遥远洞房,完全陌生的敌人。一千座大炮组成了强大的攻势,宛如一股忽然被唤醒的洪水,带着惊天的响声,与铁丸、箭羽交织成了密集火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了炼狱之中。
“继续开炮!炸他们个魂飞魄散!”
徐达身着安西军的灰色布面甲,露出的贴里领子上,金线蟒纹十分惹眼。这位毕生无一次败绩的将军正端坐在军阵中,鬓角白发轻舞飞扬,望向城池的目光坚定而冷酷。炮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尖锐的弹片飞溅不断,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厚的硝烟味。火药,这喷射着炽热火焰的巨兽,曾在东方的城市上空化作绚丽的烟花,给她的主人带来了幸福安宁,此时却变作了天降雷霆,将她的敌人化作了灰烬。
关于元军是如何将一千座重炮从伊儿汗国运到此处的,马穆鲁克人已无从知晓。他们此时正躲在城墙后,连脑袋都不敢探出一点,因为哪怕只是露了一缕发丝,也会被元军的铁丸打碎头颅,一声都发不出来地跌下高墙。这些炮弹不足以打破石质的厚重城墙,却足以让城墙上的守军伤亡惨重,因为每一发,都足以打碎一整个碉楼,莫说碉楼上的守军瞬间血肉模糊,就连那洒落的石粒都足以活埋墙下的人。甚至就连炮声,都已让城中的人耳朵出血,他们没有元军的耳塞装备,已经大多失去了听觉,只顾着抱头蜷缩,向先知祈求着生机。但那生机是那么渺茫,因为密集的铁丸正射向每一个敢于冒头的人,甚至准到穿过墙垛的缝隙,无视铁胄的遮挡,将弓箭手的头颅一气洞穿。
“告诉冯异,再打不中,本帅要她的脑袋!”
“是!元帅!”
传令兵纵马穿过军阵,冒着硝烟与炮火,冲向远处的炮兵阵地。在那块阵地上,炮兵统帅冯异正在大炮窥镜后紧张地调整着炮口角度。她已经对准那城门打了三发,却总是差了一点。炮兵阵地不能暴露具体位置,更不能距离城墙太近,这么远的距离,想要打中城门,难度无异于辕门射戟。
“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发。”
冯异正在喃喃自语,铁胄面铠洞中露出的眼睛锐利如鹰,她已经精调炮口完毕,又举起手来,竖起大拇指,做了最后一次粗估。
“放!”
引线滋滋燃烧着,一发炮弹冲出炮膛,在天际划过一道人眼捕捉不到的弧线,直直打中了城门。一发既中,则角度立解,一连串的炮弹都接连打向了城门。后者在承受了五发之后,终于发出了恐怖的炸裂之音,连着门后堵路用的石块,一起被热浪掀了起来,连带着后面蓄势待发的几个马穆鲁克骑兵一起,被炸上了天。
“上刺刀!冲!”
在整整两个时辰后,炮火才终于停下。但还没等马穆鲁克人鼓起勇气露头,战鼓与冲锋号角便即响起,那些等待已久,蓄势待发的元军齐齐冲向了城墙。一片又一片的安西铁骑潮水般涌过沙漠,冲向圣城。等马穆鲁克的弓箭手终于在长官的鞭打下,张开弓弦瞄准那些骑士时,却已经被席卷而来的铁弹穿了脑袋。
元军并未像马穆鲁克人想象的那般,以牺牲无数人性命的代价将攻城锤推到城墙边,而是齐齐扔出了无数个铁疙瘩,那玩意儿不论接触到什么,都会砰得炸开,发出无数声巨响后,便将之前已经被炮火打得摇摇欲坠的城门彻底炸碎。城门一破,城门后的马穆鲁克骑兵便马蹄沓沓,冲了出来。元军也早有准备,战鼓陡然响起,两军不约而同地由疾步转成急奔,对撞过来,两股洪流终于汇聚到一起,掀起了滔天波浪。
马穆鲁克骑兵,这支曾打败过十字军和蒙古人的军队装备精良,甚至也装有火器。但这次元军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地与他们进行刀枪肉搏,令旗招展,鼓声变化,骑兵阵型再变。中心的骑兵拨马散到两旁,后方的三千架多眼火铳便露了出来,随着铳后兵士摇动手杆,烈焰浓烟喷出,弹雨划空厉啸,震人心魄,马穆鲁克的骑兵顿时被弹雨激射地人仰马翻,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沙漠。
等火铳需要换弹了,后面的骑兵便立刻上前,枪口对准了残存的马穆鲁克骑兵。
徐达长槊再挥,冷冷下令道:“射。”
飞弹如雨,铺天盖地般射去。同时,方才退去的骑兵再起,长铳上的刺刀寒光闪烁,向马穆鲁克的两翼卷了过来。后者核心的精英骑兵方才已尽丧,此时的弹雨再射也摧毁了最后的一点坚持,再加上夹杂在骑兵之间的虎蹲炮轰地不断响起,马穆鲁克的奴隶军再精锐,也已经四分五裂,开始溃散。
“全军冲锋,一个都不要放过。”
徐达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依然端坐军阵中,看着自己的队伍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点一点吞噬掉已经大乱的马穆鲁克人。此时的元军骑兵也浑身是血,有自己的血,更多的却是敌人身上的鲜血,却是凛然不顾,在百夫长的带领下,马蹄纵横践踏。转瞬又汇聚成了洪流,开始席卷战场上的一切。
他们的布面甲比起扎甲轻快了许多,□□的快马轻而易举地赶上了马穆鲁克人,借着冲势,刺刀戳出,便轻而易举的撕裂了敌人的身体,鲜血四溢。安西铁军,终于无愧于他们的名字,在这片祖先曾经驰骋的土地上,战胜了曾经打败他们的沙漠民族,重拾了往日的荣光。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声音苍漠广阔。军鼓阵阵,西方的圣城已然落入了东方人手中。
“野蛮人来了。”
梵蒂冈沉重的大门被推开,阳光照亮了幽深城堡,给白袍教皇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他从宝座上站了起来,看似友好地向来人张开了双臂,但口中却依然将对方称之为野蛮人。
来者是一个女子,名叫莎拉,生得高鼻深目,碧绿眼眸,与周围的欧罗巴人别无二致。按照景教的规定,作为女子,本无资格踏足圣殿,但她今日的身份,却赋予了她与昔日的主人对话的资格,再也无需卑躬屈膝。
“你是哪里人?”
“我出自何处已不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我代表大元而来,是安格尔汗的使者,来传达她的旨意。”
“旨意?呵呵,你明明是欧罗巴人,却投靠蒙古人,还敢在我们面前叫嚣,简直无耻。”
殿内欧罗巴人愤怒的喊声还未消散,刀剑铿锵声便已响起,但莎拉却只是微微一笑,走近了几步,朗声道:“我是女人,在欧罗巴,女人不算人。但在大元,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当然,各位也不必过于忧虑,等我们的大汗踏平这里之后,也会给予你们相应的,作为人的权利。”
“他哪里不舒服?”
“麻风病,教皇陛下。”
马丁四世既不想搭理这个狂妄的女人,也不敢真让众人对她刀剑相加,便只能转向殿里那一群求他赐福的病人,将手覆在他们头上,用上帝的祝福治愈他们。莎拉却在众目睽睽下,给了那人一瓶药膏,低声道:“他的抚摸治不了你的病,但这药可以。我的母亲就得过麻风病,是元商的药治好了她。”
“你们占领了耶路撒冷。我们必须夺回圣地,这是我们的责任。”
“一百年前,十字军第七次东征,马穆鲁克人将圣殿骑士扔进了河里。自那以后,您的军队就再未能踏足耶路撒冷。如今,我大元打败了马穆鲁克人,也算是为死去的骑士们报了仇。您怎可恩将仇报?”
马丁四世伸手将一个不幸的病人抱住,嘴里喃喃地祝祷着,他身后的骑士们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剑已出鞘。莎拉却无视了他们,两眼紧盯着教皇。大元打败马穆鲁克,开辟通往欧罗巴海路的目标已经达成,并不想与欧罗巴诸国发生冲突。但如果教皇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也只能迎战。
“异教徒不能占有圣城,上帝不会允许,我也不能允许。”
“我大元治下的圣城,将对所有人开放,教堂的一砖一瓦都会得到保存修缮。”
“你的汗,你的大元,已经将手伸向了我们。我们必须阻止她,除了我们,谁还能阻止她西进的脚步呢?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上帝给我们的任务。”
“您真的要赔上无数人的性命,去完成所谓的上帝之命吗?”
教皇终于转过身来,第一次直视面前的女人。他很明白,大元无意也无力占有欧罗巴,女皇只是想打通商路,保证元商的安全。而在这个时代,杀害元人,便会招来元军已经成了各族共识,马穆鲁克人属于自讨苦吃。但他不能允许元人占据圣城,所谓的上帝授命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真正的开战原因,永远是利益。大元的丝绸、棉布、茶叶和瓷器,已经深入到了欧罗巴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黄金白银都源源不断地流向东方。这是他和欧罗巴诸王不能容忍的。所以,他们必须团结起来,与这位遥远东方的女王一战,抢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让你的汗做好准备吧。我的骑士们将在上帝的庇佑下,夺回耶路撒冷。”
三十里草场驰骏,八百声隆隆撼地。
三年后,十字军的天主之矛并未触及耶路撒冷分毫,而上帝之鞭却已挥舞到了欧罗巴的土地之上。西征元帅冼英兰正在与拜占庭帝国作战,安西军长驱直入,打到了君士坦丁堡城下,正在为最后的罗马帝国敲响丧钟。而西征战场的另一端,大元女皇则带了十万兵马,叩响了波兰王国的大门。
“战事有变,拂菻(拜占庭帝国)和孛烈儿(波兰王国)一起来袭,我必须出战。”
赵敏骑马立于战阵之中,一面看着敌军袭来,一面却想起了自己写给周芷若的信件。她违背了对妻子的誓言,亲自上阵,发动了蒙古人的第四次西征。
红日之下,铺天盖地的骑士正冲着元军阵地奔来,那仔细擦拭过的铠甲,像镜子一样折射着阳光。这是欧罗巴特有的重装钢甲矛骑兵。头戴可以将整个头部都保护起来的钢制头盔,身批覆盖全身的钢制板甲,戴着铁质手套的手握着骑枪,背上挂着双手大剑,马上则带着一面长尖大盾牌。他们的战马身上也披挂着覆盖周身的铁甲,连马头都被护面保护着。
赵敏在千里镜中观察着这支队伍,注意到了他们盾牌上的黑十字标志。她的唇角扭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容。她认出这是著名的条顿骑士团,一直与波兰王国为敌,但面对蒙古大军的入侵,又和当年一样,与其他的欧罗巴人团结在了一起。
这样装备精良的骑士团是十分罕见的,可以说是欧罗巴诸国的家底了。马蹄带起满天灰尘,虽然距离还远,但元军已经听见了对方士兵的吼叫声。然而,面对着五千门野战襄阳炮和火器装备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的安西军,这些被时代抛弃的铁罐头,注定只是历史车轮碾过之后的残肢。
“装填完毕!”
炮旁的炮兵们一个个起立汇报,炮兵阵地的鼓声响起,信号传出。随着赵敏的挥手,一声低沉厚重的牛角号声响起,霎那间天摇地动。虽然听上去并不尖锐刺耳,却震得人耳聋了,人心颤了。三个炮兵阵地随即一齐开火。炮口中喷出了一道道刺目火光,轰向了当先冲来的骑士们。刺耳的爆炸声中,条顿骑士团故意分散的队形,却依旧完全处在了炮火笼罩之下,这些遭到轰击的可怜人儿,并不是一个一个的倒下,而是一片一片的灰飞烟灭。炮弹落点中心的已经四分五裂,不见人形,周围十丈之外的人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炸得人仰马翻,就连距离较远的地方,也有无数人被迸溅出的炮弹碎片射到,发出了尖锐难听的惨叫声。
轰!
整个骑士团被炮火笼罩,毫无还手之力。火药的力量撕裂了他们刀枪不入的板甲,将这些严丝合缝的铁罐头们,一个接一个地炸上了天。原本保护他们的板甲变成了致命的缺陷,导致他们一旦落马,便再也难以站起。其中裂开的铁片,还被炮弹的冲击力嵌入了身体,立时就要了主人的性命。
元军此时的战法,总结起来就是不缺炮弹,水银泻地。先炮火扫荡,再派出骑兵收拾残余。当然,也有少数条顿骑士没有被炮弹击中,零零散散地冲到了元军阵前,却又进入了火铳的射击范围。
“射!”
皇帝的命令不容置疑,令旗招展,安西骑兵举起了火铳,□□的马儿极通人性,有序地退下,等主人装弹完毕,又齐整地上前,一排又一排地向骑士们射出了铁丸。安西军身着灰色布面甲,铁胄上饰以火红的马尾顶饰,在草原之上,就像疾驰过暗夜时高举着的火把,瞬间燃尽了条顿骑士团。
在火药引起的硝烟散尽后,遍地都是骑士们残缺不全的尸首。一片死寂中,却有一个骑士用矛旗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站起身来。安西军们正要开枪送走他,却被赵敏阻止。皇帝的目光透过千里镜,投向远处那个不屈的灵魂。她看见鲜血从他的头盔缝隙中流下,看见他掀开了面罩,用仇恨的眼神看向面前如末日阴霾般吞噬一切的安西军阵。
骑士团的旗帜在微风中舞动,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展翅高飞,那人奋力挥舞着手中的矛旗,眼神里燃烧着不可战胜的坚韧。
随着他的舞动,身后的山坡上,喊杀之声再度响起,声震九霄,摄人心魄。骑士们又再度冲了过来,群马飞驰,自高坡向下疾冲。鸢形盾和骑士剑挂在马鞍旁,骑士矛上挂着的矛旗,迎风飘扬。头顶的太阳正全力地将光和热洒向大地,以致于光线都呈现出微微的扭曲。但这悲怆壮丽的场景却不足以扭转战场形势,更阻挡不住手持先进武器的铁骑雄师。安西军面对着冲来的骑士,从容地放枪,装弹,个个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如同钢铁洪流,岿然不动,缓慢而坚定。
每当冲来的骑士们被歼灭干净,那尸体中伫立不倒的人便会再度挥舞起旗帜,招来新的冲锋。在五度冲锋后,确实有少数骑士成功冲入了安西军阵,用手中的骑枪洞穿了安西军的胸膛。但这就如同石子投入湖面,完全撼动不了这四平八稳,遍身锋锐的军阵。他们旋即被掀下马来,被战锤与骨朵敲碎板甲,匕首与刀刃刺入缝隙,殒命于保护他的甲胄之中。
在销烟散尽之后,初升的太阳还是红彤彤的颜色,撒下柔和的光辉,在兵士们的身上镀了一层淡金之色。然而面前的骑士团却变作了漫山遍野的残肢断臂,殷红的血染红了他们家乡的河流,尸体阻塞了奔流不息的河水。
那个人在五轮冲锋被粉碎后,终于不再挥舞手中已经残破,看不见图案的旗帜。他的一双眼睛依然盯着面前的敌人,用大剑戳入土地,剑柄支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仰头看向蓝色的天空,直到断气,都未曾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