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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残阳 ...

  •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落日沉没,银灰色的暮露笼罩住了法兰西平原。

      无数点红色火光,星罗棋布在草原之上,那是安西大军做饭时燃起的篝火,每一支篝火代表十人,数不清的篝火,便代表着千军万马。远处的山峦上,密林中,一个人正观察着这一切,灰色的眼眸中映着望不到头的安西军帐,难以掩饰的恐惧慢慢溢出眼帘。

      他是法兰西探子,没有盔甲,全靠一面镶嵌了金属的盾牌防身。一双因为常年种地而满是老茧和伤口的手中,甚至连一把铁剑都没有,而是提着一根长长的木棒。至于马匹就更不用提,那是骑士老爷们才有的装备。在法兰克,一匹马的价值相当于六头牛。所以只有少数人生赢家才置办得起骑兵装备,步兵依旧是法兰克军队的主力。

      夜是这么宁静而安详,只有漫流的溪水声在耳边回荡。丑时过后,安西军帐中,除了值守兵士外,其他人都已入睡。但在中心的金帐中,他们的王却因为伤口的剧痛而醒了过来。赵敏睁开了眼睛,只看见穹顶之上,没有月的晚上,星星极为稠密,黑洞洞的天空中点缀着繁星,其间有一堆不知叫做什么名字,手扯手作成了个大圆圈,看上去很像教皇献给她的那顶皇冠。

      “满都海?满都海?”

      “臣在。”

      赵敏呼唤着自己的怯薛,一声答应,却并非来自满都海,而是来自一直坐在帐篷角落里,借着黑暗的掩护,静静注视着皇帝的孛儿支斤敖敦。她已经纹丝不动了半个时辰,那冷酷而专注的眼神,好似盯着受伤老狼的秃鹫,随时准备扑过去,生食其肉。

      “传朕旨意,大军开拔,炮兵营当先,骑兵营断后,有序撤回达瓦!”

      “您不能回达瓦城(基辅)。”

      “你要做什么?你想让我死在这儿?”

      敖敦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赵敏的床前,在她的眼睛里,赵敏找不到一丝感情。那冷酷凶狠的目光,从她虚弱的身周滑过,嘴角慢慢弯起,形成了一个狞笑。

      “医士说了。十天是个关口,在此期间,您不能挪动。”

      “朕是皇帝。朕命令你立刻开拔,返回达瓦!”

      “请您静心调养,免得急怒攻心。”

      赵敏顾不得伤口灼烧,伸手抓住了敖敦的衣袖,硬是坐起了身来。她环顾四周,浑浊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恐慌。帐内戍卫都是身披灰色布面甲的安西军,一张张脸孔,有男有女,却都是那么陌生。不论是怯薛还是凰羽都已不见了人影,她的亲兵全都不见了。先是将她移到王帐之中困住,再趁着她遇刺重伤昏迷,散布她得了天花的谣言以防他人接近,最后,在丈夫冼恒汉的帮助下,敖敦已经基本控制了这支西征大军。

      “干得漂亮。不愧是孛尔支斤家的女儿。”

      赵敏缓缓地躺回了自己的枕头上,不愿再看那野心家的面孔,心中想着对策,脸上全是麻木,再也看不出喜怒。敖敦俯视着床上虚弱的皇帝,突然哐当一声跪倒在地,低声道:“大汗时日无多,臣伤痛至极。如若大汗肯传位于我,我定会攻下哈布斯堡,杀了鲁道夫,为您报仇!”赵敏听后却开始发笑,那笑声低沉而阴森,如同丧钟回响。

      “你以为把我困死在这儿,就能得逞吗?就算你杀了我,三大汗王和五大元帅也不会拥戴你,大都城里的皇后更是不会与你干休。”

      “相隔万里,等她知道您崩逝的消息时,也会接到您令她殉葬的旨意。只要有您的亲笔诏书,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蒙古大汗,大元皇帝。”

      “殉葬?你放屁!我大元哪有活人殉葬的规矩?”

      赵敏一听她要让周芷若殉葬,便失了冷静,开始对她破口大骂。敖敦则伸手过来,开始在赵敏身上翻找那枚成吉思汗的玉玺,后者并没有挣扎,只是微笑着任由她找寻。敖敦一无所获,变得更加凶狠,扯过赵敏的衣襟,在她耳边道:“玉玺呢?”赵敏又轻笑了一声,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动人。“早就不在这儿了。你永远也无法触碰到它了。”敖敦望着这个捏在自己指尖,虚弱无力的老人,又低声威胁道:“敏敏特穆尔,你若不想生不如死,便乖乖下诏,传位于我,让皇后殉葬!”

      “你去呗,你回大都去找皇后。怯薛军、凰羽卫和武卫亲军都在等着你呢。”

      “你想让元人自相残杀吗?为了一个女人,你想毁掉大元吗?”

      “你才会毁了我的基业,毁了大元。所以,朕不能让你得逞!”

      赵敏的回答让敖敦怒火中烧,她抓紧了赵敏的脖领,狠狠摇晃着她,直到赵敏一口鲜血喷在了她的脸上,她才惊叫着放开了她。“你!”敖敦放开了手,让赵敏跌回到枕头上。她感觉这昔日的英雌疲软如泥,本来包扎好的伤口也正在渗血。敖敦看着她,没有去擦脸上的血,反而伸出舌头,极为贪婪地舔舐着天子之血。

      赵敏看着她这诡异的举动,虽然苦痛交加,却依然硬撑着不让自己昏厥,脸上沉静如水。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赵敏才又开口道:“曾经,朕也想过传位于你。但是,马佐夫舍堡一战,你明知有埋伏,还让汉军前去。你为了一己私利,牺牲将士性命,不配为汗,更不配为帝。”她虽虚弱,这番话说得却是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带着帝王的笃定,判定了眼前之人的命运。敖敦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伤心,最后却强忍下来,冷哼一声道:“汉儿本就低贱,不然怎会被我们征服?你所谓的蒙汉一家,天下一体,不过是幻梦罢了。”

      赵敏看了她良久,低声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没有汉人农耕,咱们还能吃饱穿暖吧?大漠之上,生活困苦,祖先们才会南下劫掠。如果不团结各族,我们终将会被赶回大漠,走向衰落。只有各族一心,我们才能牢牢压制住这些白面人,维持富足安定的生活。”

      “那是你的想法。赵敏,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屈服。如果到最后,你拖不住走了,我也会仿造你的手诏。明日,我还会来看你,你好自为之。”

      敖敦还是对这位余威尚存,教养她长大的汗王心存畏惧。而且出于感情的原因,对于这个贯穿她半生幻想与期盼的女人,她也实在下不去手。更何况,如果真的弑了这只德高望重,恍若神灵的狼王,自己便彻底没了即位的可能,反而会遗臭万年,成为蒙人的千古罪人。于是她思量之后,终于转身离去,离开了王帐。赵敏在听到她关上帐门的那一刻,才终于力竭,倒在了榻上,因为疼痛而浑身抽搐,嘴角不停地涌出血来。

      芷若,我应该听你的,我不该来这里的,我好后悔。

      芷若,我好疼,我好想你。

      长生天啊,能不能再让我看她一眼?一眼就好。

      赵敏失去了意识,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这些话。没有了敌人的凝视,她终于放下了王的架子,变成了一个想念妻子,后悔离家的普通人。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作为蒙古的王,万里西征,完成祖先之愿是她之宿命。作为摆脱不了征服欲望的蒙古人,马革裹尸,死于边野才是她最好的结局。

      十五年前

      夜晚的大内殿群,丹楹刻桷,金碧辉煌。在通往殿门的两旁,站着两排背着火铳的怯薛。她们锐利的目光射向了来人,那是一群来自遥远西方的传教士。尽管衣衫褴褛,但他们无疑是坚韧不拔的。因为能涉过广阔海域,最终来到黄金之国的人,大多是为利而来的商人。为了信仰不顾生死,在教皇使者在帝国西陲受辱后,还有胆量踏足帝国中心的教士,必定是勇者中的勇者。

      传教士中有一个格格不入之人,那是他们中唯一的女人。约莫十三四岁,红色的头发卷曲着,灰绿色的眸子好奇地扫过周围的一切。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墙,高约五尺,上覆黑瓦,墙头则被砌成了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琴音和着曲声从中隐约传来,门上黑色匾额上书“浴室”两个烫金大字。

      沐浴对于那个年代的景教徒(基督教)来说是一件稀奇事。古罗马的洗浴文化随着它的陨落而消失殆尽。这个年代的欧罗巴人,认为肮脏的身体更能接近上帝,将长期不洗澡的人称为圣人。然而,信仰之下隐藏的真实原因却是只会放血和敷牛肉的落后医疗。皮肤上那一层层的陈年污垢不仅味大,还能阻挡住病菌的入侵。

      然而这种习俗并不为元人所容。他们的女皇每日至少要沐浴两次,逢夏则会增至三到五次。她对于洗浴的喜爱带动了全国对于洁净的追求。为了洗澡,这些元人修建起了水渠,将山上的泉水引入城中,甚至还修建了规模宏大的下水道,将人类的污秽全部用水冲向城外的化粪池。所以当欧罗巴人进入浴室时,迎接他们的便是没完没了的洗刷,头上打孔的陶制喷头不断地喷涌出泉水,底下的元人在帮他们洗刷时,还在不断地干呕。

      “噤声!”

      当他们终于洗净了身体,披上元人的绫罗衣裳后,便在一群高大健壮的军士护送下,前往清宁宫。女孩壮起胆子看向身边的军士,惊讶地发现这位比男子还要高大的人居然是个女子,她一身布面甲,领口绣着白狼,撞见她的目光后,眼中也划过了一丝讶异。但一瞬之后,她便竖起手指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说话。比起对男子的厉声呵斥,这帮女怯薛对于同类确实温柔了不少。

      走过一个红色小门后,众人这才来到了清宁宫前。这是一栋结合了算术、几何和力学精髓的殿宇,为拱券结构,跨度极大,承重柱很少,采用扶壁和肋骨拱来提供平衡拱顶的横推力。巨大的空间中,放满了一排排的书架,书架的间隙之中,还有几百个正伏案书写的人。他们正在整理秦焚书坑儒后,历代残存的诸子百家书籍,将它们编写成册,归入国子监的六斋教材之中,让诸子百家的智慧重现人间,解放民智,史称春秋复兴。

      “朕说过了。大元欢迎一切遵守我们法律的传教士。但你要朕改变信仰那是不可能的。朕不但不会屈服于你们的教皇,早晚有一天,你们的教皇也将跪倒在朕的脚下。”

      令传教士们惊讶的是,这位传说中嗜血好杀的蒙古皇帝,居然是一个身着宋抹三裥裙,梳着麻花单辫的绝美女子。她正在编书的人中间穿梭,检查着他们的工作,手上还拿着一本《墨经》。显然,这位独特的皇帝对于墨家很感兴趣,并不打算独尊儒术。

      来自欧罗巴的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她,直到被身后的怯薛抓住脖子按下,才不得不收回了放肆的目光。她听见领头的传教士正小声解释着此番的来意,而那位皇帝则淡淡地诉说着神圣罗马帝国内对于元商的重税与打压。显然,她很了解自己的帝国,遥远广阔的疆域并不妨碍她用纤长的手指探知万里之外的每一次脉动。包括那由神圣罗马帝国鲁道夫一世发起的棉布战争。目的在于打击大元的棉布倾销,扶持本地的棉布商人。

      “我们的皇帝之所以批准商会的请求,也是为了本国百姓的生计。”

      她怯生生地插嘴进来,导致周围的同行者一起看向了她,目光里满是恐惧与愤怒。她却毫不畏惧地再度抬起头来,直视那位皇帝,这才看清她眼里的赞许之意。勇气,一向为人所钦佩赞扬,出现在弱者的身上,便更为光彩夺目。然而,她在这个队伍里的地位十分低下。她是那些传教士买来的,是他们一路走来发泄欲望的用具。她的骤然出口使周围的男人们惊惧交加,离她最近的那人想都没想,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这掌打得极重,直把女孩打得嘴角流血,摔倒在地。

      “放肆!”

      皇帝身后的一排书架后,发出了一声呵斥。一个身着银灰色宋制窄袖衣,梳着云鬓,不戴首饰,不施粉黛,却依旧秀丽绝伦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的神情淡然,眼中的情感却如冰雪一般,将室内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身旁的皇帝则转头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又看了看脸已被气得通红的怯薛们,暗示她们按大元律法处置这些人。

      ?在欧罗巴,男人打女人是天道,无甚稀奇,但在大元,却是足以抽筋扒皮的罪恶。于是这些所谓的同伴都被连累,在皇帝的命令中被拖将下去,动手的那人即刻被马踏为肉泥,其他人则被关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牢中,等待大理寺的审判。

      “你居然会说蒙语?”

      “是的,皇后殿下。”

      “真了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禀皇后殿下,我叫让娜,让娜 达克。”

      “你可愿留下?”

      “愿意,我愿意!”

      周芷若温柔地扶起她,让她坐下,与她轻声交谈着。让娜看着她,感觉今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而周芷若心中则满是怜惜,就好像怜惜那已经成为她亲信的宫桂一样,她希望通过手中的权力,改变这个女人的命运。

      周芷若在多年的执政过程中接触了许多不同的文化,这使她生出了一个念想。那就是头发与眸子的颜色也许不同,但她们却都是女子,都承受着强权的压迫。她应该帮助她,就好像她帮助千千万万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一般。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收留这个人,却最终造成了赤乌陨落,也使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八年前
      峨眉山,高耸入云,山顶常年被云雾笼罩,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半山腰。

      阳春三月,山上的树木长得葱葱茏茏,密密层层的枝叶把山峦封得严严实实,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也遮住了蔚蓝霄汉。山下,村落林立,良田沃土之上,一匹匹出奇高大的马正在开垦田地。它们的黑色皮毛在烈日下闪着光,强壮的背脊不断起伏,拉着沉重的耧车,坚韧前行。所过之处,泥土翻开,一道道整齐的沟壑涌现出来,一粒粒种子洒落其中。

      这是一种来自思可齐亚(英格兰)的重型挽马,名曰夏尔,平均肩高能达八尺。因为能拖动重达八十三石的货物,被爱马的蒙人视若珍宝,带到了大元,经过培育,被广泛用于农耕与物资拖运。而由它们拖动的八脚耧车则是世间最先进的农用器械,可以同时完成开沟、下种和覆土三道工序,且一次能播种八行,耕种效率极高。

      因为国土辽阔,人口流动又前所未有的自由,不少中原百姓都移民去了远方。农耕民族安土重迁的传统,也被能拥有自己土地的诱惑改变。如今汉地十八省的丁口数量大不如前,却丝毫没有影响粮食产量。因为人少了,人力变得金贵,农民收入反而得到了大幅增加。原本坐享其成的地主们不得不提高工钱才能招到佃户,更得投钱给民户会,以便开发出更高效的机械来代替人力。这一切的变化,都使耕种效率与粮食产量与日俱增。

      一天工作三个时辰,每个时辰一吊钱。
      早膳:牛奶一斗、白面馒头管够、一斤咸猪肉、三小碗咸菜和一大碗白米粥。
      午膳:三荤一素、白米饭或白面条管够、纯粮酒一斗。
      晚膳:酱牛肉半斤、白面馒头或白面条管够。

      这是一封张贴在峨眉山下村落集市的招工启示,其上的待遇让异族人瞠目结舌,但路过的元人们却早已司空见怪,甚至都没有排队观看的。因为有了巨马可以用于耕田,再加上奶牛的引入,牛奶与牛肉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了。民户会、官府和大理院互相制衡,加上利用各地银号实行的财产公示制度,前所未有地遏制了土地兼并,所以自耕农的数量众多。大家都有自己的田地了,自然不愿在春耕时出门打工。多番因素作用之下,地主们别无选择,只能痛下血本才能招到长工。再说了,比起那些能发明、铸造和修理农械的匠户,这种长工的收入简直不值一提。

      一个身着浅蓝绸袍,头戴玛瑙头饰的女孩正仰头看着布告栏上的一封封招工启示。她生得一头乌发,蛾眉皓齿,最为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如晨曦露珠般晶莹剔透,令人百看不厌。与她并肩站着的女人,着白色交领交嵛裙,以八根木钗簪着一个同心髻,也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她的目光没有投在布告栏上,而是在身边人之上。那目光里满是慈爱,如流水潺潺,润物无声。在她们身后,四个峨眉弟子环绕着她们,肩上背着长剑,腰间还别着火铳,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

      “好了。天色晚了,该回山了。”

      那女孩移开了看布告栏的目光,对身边的女子嫣然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就如两弯明月,令人陶醉,总是忍不住想靠近。“嗯。晞儿听娘的。”这声音如同微风轻抚花瓣,细腻而温软。她虽一身汉服,除了容色清丽以外,与这峨眉山下的众人并无差别,身份却极为特别。只因她姓赵名晞,蒙古名唤作娜仁特穆尔,两个名字蕴含之意都是光明,寄托着赐名者对她的希冀。那赐名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作为皇帝的侄孙女,不出意外的话,她也是那遥远王座未来的主人。

      何茳蓠牵着赵晞,一行人到了集市外,上了马,慢悠悠地朝峨眉山骑去,眼见着一垄垄绿色生长,心中都充满了希望。

      赵晞五岁时被秘密送到了峨眉山上,拜峨眉掌门宋浥尘为师,由峨眉派教养。赵敏之所以对继承人如此安排,便是存了让她以普通百姓的身份长大,亲近黎民,体会民间疾苦的心思。这三年来,娜仁过得十分辛苦,不仅要习武,还要接受被派往峨眉的文学、算术、工程学等学科的老师教诲,学习各族文化精髓。本来远离母亲,孩子还小,不免孤苦,幸得何茳蓠照顾,还有许多的师姐妹为伴,时不时下山游历一番,日子倒也过得有趣。

      “娘。”

      “怎么?”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在田中,新翻的泥土散发出鲜甜的味道。何茳蓠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而骑的女孩,后者面庞圆润,乌黑长发衬得那稚气未脱的小脸更加可爱。“我想吃甜皮鸭了。”在娘亲的面前,赵晞好像一只顽皮小猫,那明媚笑容,柔弱而清澈,让何茳蓠忍不住想要呵护她,照顾她,用全部的温柔去回应她的撒娇。

      “知道,给你买了。”

      何茳蓠的声音就如这绵绵细雨,润物无声。她指了指马鞍包,示意那里面有用油纸包裹的甜皮鸭。峨眉中人不食荤腥,但这来自大都的小师妹却是唯一的例外。将来要驰骋疆场的人,不需要有多高的武功,却少不得伟岸的身姿。

      “娘对晞儿最好啦!”

      赵晞笑颜如花,眼中闪烁着得逞后的狡黠。其实何茳蓠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却每一次都会满足她。毕竟,她是那人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实际上,打这孩子落地起,亲生母亲便不喜她。可能因为这孩子的存在本身就违背了她的意志,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那为了江山皇位所做出的巨大牺牲。而何茳蓠,出乎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意料的是,她极为喜爱这个孩子。甚至能为了她,离开那个人,离开那个让她感到陌生的宫廷。

      “晞儿才五岁。离开母亲,甚是可怜。我要陪着她一起去。”

      “你陪她去了四川,那我怎么办?”

      “你做你的皇太女。”

      “好啊,你倒是试试看,能不能出得了这大都。”

      大元的皇太女回到大都之后,虽仍然在安西军中威望很高,却无法调动禁军,更无法阻止何茳蓠带着赵晞去往四川。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过去的三年里,每年都前往峨眉,祈求何茳蓠回到她的身边。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她们低估了命运的力量,不论何人,最终都会顺着她们该有的道路走下去,任何人为的干预,都会带来疯狂的反噬。

      六人骑马来到峨眉山脚,却见稠密雨帘之中,又一次站满了陌生人。那些人,身着便装,领口绣着金色羽毛,正是皇后收养各地孤女建成的凰羽卫。凰羽卫中只有女性,共有三千人,只听皇后诏令,是禁军中极为特殊的存在。她们都出身寒微,职位不能世袭,服役至四十岁还未被升为军官者便会自动致仕,每年发给抚恤银两作为退休之用。尽管在每年的四季围猎和演练中,凰羽卫曾多次打败出身贵族的怯薛。然而,因为久居宫中,且全员女性,还是有很多人质疑这支禁军的战斗力,对其不屑一顾。

      “阿蓠姐姐。”

      凰羽卫中领头的人,身披黑色斗篷,头戴缀有银色璎珞的进贤冠。腰佩弯刀,刀鞘以黑色为主,泛着墨玉般的光芒。身上的白色常服袍摆处用金线绣着的四爪龙眸光闪烁,逼真至极。纳克娅特穆尔,大元太女,又一次来到了峨眉山下,想要接回她的妻子。

      “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了,我要陪着孩子。”

      “额磨格(蒙语奶奶)病了,想见见娜仁。姑姑便派我前来,接你们母女回去。”

      纳克娅对何茳蓠冷漠的态度伤到,她下了马,站在这对母女面前,感觉雨滴一点点浸透衣服,心中如深秋落叶,在寒风中摇曳,冰凉至极。“晞儿别怕。你不记得了?这是你额吉呀。”何茳蓠摸了摸藏在自己身后,用略带恐惧的目光看着纳克娅的赵晞。后者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是紧紧攥着何茳蓠的手,丝毫没有想要和亲生母亲亲近的意思。

      赵晞出生于遥远西境,五岁前一直长在安西宣慰司下的达瓦城中。她出生不久后,大元与帖木儿帝国便即开战。纳克娅与何茳蓠被派往北庭军中服役,与其他女军一样,她们将孩子交给了军中的奥鲁营照料。奥鲁营本是蒙古军中的老小营,后经过军中建设,变成了专门为兵士们照料孩子的机构。其中设有幼儿所、蒙馆和国学堂,专门负责对西境元人后代的照顾与教养。等赵晞长到五岁,元军灭了帖木儿帝国,纳克娅和何江蓠便返回了达瓦,不久便应皇帝诏令,带着孩子返回大都。

      所以在赵晞的成长过程中,纳克娅参与很少,她对这位额吉的模糊印象,都是疏离冷漠。孩子的心思最为敏感,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其实都极为清楚。“我属于这里,属于峨眉。你要带晞儿回去,便带她回去吧。”何茳蓠的话音刚落,赵晞便哭了起来,拽着她的衣角不撒手,喊道:“娘,我不要和她走!娘,我要和你在一起!”

      何茳蓠一见孩子的眼泪便心软了,连忙蹲了下来,一面抱着孩子安抚,一面道:“好好,晞儿别哭,娘不会离开晞儿的。”纳克娅看着这娘俩,只觉五味杂陈。若说她对这孩子毫无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赵晞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也曾喂养过她,抱过她,给她换过尿布。但是心中对于生殖之事的厌恶一直在与天然母性作斗争,一想到这孩子导致自己与某个男人有了联系,纳克娅心里就怎么都不舒服。每当看到她的面容,便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无能与妥协。

      “那娘亲和晞儿一同与额吉回大都好不好?”

      纳克娅依然还是当年那个混入峨眉后山,兼具聪慧与胆识的小郡主,见到母女俩无法分开,便顺坡下驴。这个哭唧唧的奶娃娃,绝对能迫得何茳蓠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赵晞眼珠一转,瞧瞧娘亲,又瞧瞧额吉,便拉着何茳蓠的手道:“娘,咱们一起回去吧!”她已经八岁了,自然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自己是太女的女儿,大元未来的继承者,早晚都是要回大都接受帝王教育的。

      “好吧。”

      何茳蓠抵挡不住这孩子泪水闪烁的大眼睛,心底深处又确实念着纳克娅,便只能将孩子抱上马,又看了一眼身后痴痴等着的冤家,低声道:“我们先回山上收拾行囊,明日再启程。”纳克娅点了点头,眼中泛出了一丝希望。何茳蓠催马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调转马头回来,问道:“你要一起上山吗?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她心里是念着我的。哪怕当年分离,哪怕连续两次拒绝与我回去,她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我。不然,又怎会如此用心地抚育我们的孩子?

      “好,我们就跟着一起上山。”

      纳克娅的眼睛还是那么美,如一泓清水,里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点的欢喜。何茳蓠早就意识到了这点:这母女俩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她抵挡不了小的,自然也抵挡不了大的。于是母女三人便这么骑着两匹马,何茳蓠带着赵晞,冒着濛濛细雨,慢慢向金顶骑去。峨眉弟子与凰羽卫跟在她们身后,在雨声的掩护下,好奇地认识着彼此。

      半个月后,万里之外的大都皇城中,兴圣殿群,太后寝殿之中,宫女推开珊瑚长窗,只见一座后园展现在眼前,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正逢初春,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醒了?”

      “嗯。”

      “额吉那边有我,你熬了一夜,再睡会儿。”

      赵敏刚睁开的眼睛还有些迷离,似乎睡得很香。入春后,吕文鸳突然病重,后来病势愈发沉重,召集太医院会诊多次也不见气色。她身为女儿,自是陪侍左右,而周芷若也是一样,二人轮流值夜,还要处理政务,数月之后,都是精疲力尽。

      “芷若。”

      “嗯?”

      周芷若坐在榻边,伸手帮她将一丝鬓发拨开,却发现她已两鬓斑白,心中又是一痛。岁月匆匆,她们都老了,不似年轻时那般如胶似漆,彼此之间的联系却更加紧密,多了些相依为命的味道。

      “抱抱。”

      没想到她突然撒娇,周芷若先是一愣,然后便笑着俯身轻轻抱住了她,还在她耳畔轻轻吻了一下。赵敏则紧紧攥住了她背后的衣料,身子颤抖了起来。

      她在害怕,只有在她的怀里,她才敢害怕。

      “没事的。额吉会没事的。”

      周芷若不需要赵敏说任何话,便已将她内心的恐惧苦楚都了然于心。赵敏在旁人面前是权御天下的帝王,在她面前,却依然是个孩子。即将失去母亲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房,她看见死神的阴影正遮天蔽日而来,即将笼罩住自己。而周芷若便是她唯一的光,唯一的倚靠,因为每个人注定都会失去自己的亲人,而爱人在旁的守护,便是最大的慰藉。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了许久,无需多言,只是享受着彼此的存在。直到一声回报响起:“禀陛下,皇后殿下,太女殿下一家已经回到了宫中,正在宝慈殿外等候接见。”两人这才分开,赵敏坐在塌上,都来不及等怯薛来伺候,便已自己蹬上了靴子。周芷若则站了起来,对那来通报的怯薛道:“一家?你的意思是,太女妃也回来了?”“是的,皇后殿下。太女殿下,太女妃殿下和太孙殿下都已在殿外等候。”那怯薛一面急着过来帮赵敏穿衣,一面答道。周芷若脸上划过一丝喜色,心中顿感宽慰,如一颗大石落地。

      何茳蓠当年带着赵晞离开大都后,她一直愧疚不已。反省着自己对这个徒儿做出的一切,以自己与赵敏定情的诗词为她命名,之后又促成她与纳克娅的姻缘,最后还逼着她亲手对自己的爱人做了那种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出自她自己的私心,为了稳固她与赵敏的江山,牺牲了徒弟的感受。所以,她自觉亏欠大徒弟良多,如今她愿意归来,便是给了她机会弥补一切。

      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与命运抗争。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仿佛在忍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殿中站在她床边的,是四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她们神情凝重,默默无言。架子上摆放的钟表正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刻都像是临终的倒计时。

      “敏儿。”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挤了出来,吕文鸳睁开了眼睛,望向身边的女儿。她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岁月的摧残,疲惫的眼神中充满了未完的故事。

      “额吉,我在。”

      赵敏已经痛得浑身颤抖,握住了母亲的枯木般干瘪的手,感觉这手还是那么温暖,与小时候抱起自己的那双手,别无二致。

      “芷若。”

      “娘,我在。”

      周芷若也走上前来,这么多年了,她与吕文鸳早就情同母女,在深宫之中相依相伴的两个汉女,也早已不在乎最初的那点龃龉了。吕文鸳伸出手来,将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虽然没有力气再嘱咐什么,但要她们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的心意也早就无需多言。她凝望二人良久后,终是依依不舍地移开了目光,吃力地伸出另外一只手,示意纳克娅和何茳蓠带着小小的赵晞上前。

      “乖孩子,快叫额磨格(蒙语奶奶)。”

      纳克娅急切地催促着,赵晞却还是对这殿中的所有感到陌生,不知所措,只能眨巴着眼睛看向何茳蓠,后者点了点头,低声道:“叫曾奶奶。”

      “曾奶奶。”

      小孩甜甜的声音,虽犹带拘谨,却还是让病床上的老人泪如雨下。吕文鸳乃是汉女,因为嫁给了蒙古王爷,才沿袭了蒙古人的称呼。在此临终之时,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记忆便被唤回了遥远的童年,出嫁之前,与娘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答应了,赵晞乖巧地将头凑了过去,在老人无力抬起的手心里蹭了蹭,让她摸摸自己,感受一下生命的延续。吕文鸳用最后的力气看了看床边这些她深爱的家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一笑,离开了这个世界。

      “额吉!”

      赵敏的叫声随着窗外突然降下的大雨声一起回荡在殿内,她颤抖着探了探母亲的鼻息,然后便身子一软,扑倒在了她犹有余温的身体上。周芷若则一面流泪,一面轻轻从身后抱住了她。她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从今天开始,她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

      “芷若,我没有额吉了。”

      “我在。敏敏,我在。”

      殿内哭得撕心裂肺,生命的烛火,被死亡轻轻吹熄,殿外,在寂静的夜幕下,却留下了永恒的星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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