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眉间雨》珩一笑

4、第三场雨

　　中午下课，徐又宁慢吞吞地去食堂。

　　一中食堂的菜供应有限，排到最后，基本只剩土豆、胡萝卜、包菜之类的，所以大家会抢着去。
　　因为她心不在焉，去得晚了，队伍已经排得很长。

　　“方翎。”
　　有人朝她招手。

　　因为家里光线暗，徐又宁夜里伏案读书，早早就近视了。
　　父亲偏认为她是看电视看坏了眼睛，怨声载道地给她买了眼镜，后来她，度数逐年上涨，想换新的，他死活不肯花钱。于是，她高中只好戴着一副款式老气、度数偏低的眼镜上课。

　　但方翎的视力很好，隔得这么远，她也能看清那人的神情。

　　辛扬站在窗口前，很快排到他了，他端着两份餐盘朝徐又宁走过来。

　　路过的同学调侃道：“辛扬，你这么殷勤啊，又给方翎打饭？”

　　辛扬耸了下肩，“谁让我之前打赌输了。”

　　徐又宁下意识问：“打什么赌？”

　　“你忘了？”他奇怪地看她，“之前学校停电，你说晚自习会放假，我说不会。”

　　她“哦”了声：“是，我想起来了。”

　　一中教学楼修建已久，电路老化，那次傍晚突然停电，班里班外一阵惊呼。
　　班主任安抚他们的情绪说：“先自习，已经找人来维修了。”

　　徐又宁本就近视，正是蓝调时刻，白昼与黑夜的交界点，看不清书上的字，只好作罢。

　　人在这种混沌的时候，难免想要获得令自己心安的力量。
　　她看向了辛扬。

　　他个子高的缘故，素来坐在后排，所以，她宁愿看黑板费力些，换座位时，也要选择后排。

　　他的同桌准备出国，不参加高考，高三下学期就几乎不来学校了，而当时，是方翎坐到了那里。

　　他们肩膀抵着肩膀，头与头挨得很近，说的悄悄话被乱糟糟的喧闹声淹没。
　　似乎除了徐又宁，整个教室没人注意到他们。

　　原来他们那时打了赌。

　　但“帮忙打饭”作为赌注，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一种超乎寻常同学关系的暧昧。

　　餐盘里装着番茄牛腩，白玉菇火腿滑蛋，还有两块香酥虾饼，是“徐又宁”吃不起的菜色。
　　徐又宁忽地想起，如果没记错的话，“徐又宁”很快就要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

　　她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几个和方翎、辛扬熟识的朋友和他们一块儿坐。

　　一模成绩刚出来，必然会成为饭桌上的重点话题。
　　从不该丢的分，再到某些人的进步或退步，他们侃侃而谈着。

　　有人插话道：“听说徐又宁作弊，真的假的？”

　　“徐又宁？我也觉得奇怪呢，她这次进步不是特别大么。”

　　另一个人不屑地嗤了声：“一次而已，她要是高考能作弊，那才叫牛呢。”

　　“诶，我说你们，”辛扬眉心微拢，屈指叩了叩桌子，打断他们，“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讲，你们轻飘飘说出来的话，可能重得能压死人。”

　　徐又宁抬眼看他。
　　嘈杂的食堂环境，像是成了衬托清荷不染的淤泥。

　　“你相信她？”

　　这话落到辛扬耳里，像是怀疑他们的关系，他忙不迭澄清道：“我和她不熟，我只是觉得，君子背后不言人。”

　　徐又宁说：“我知道。”

　　整个高中三年，他们就像宇宙里独立的两个星球，轨道几乎没有任何相交。

　　她没想到，他会帮一个他不熟的女生说话。
　　而且，他在无意中说中了她的命运。

　　青春期的徐又宁敏感自卑，她心里的那座堤坝，被日复一日的取笑、责骂、羞辱如白蚁般侵蚀，早已岌岌可危。
　　班主任、同学的误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她高考发挥失常，只将将考上一所小城市的末流二本学院。

　　假如那个时候，辛扬告诉她，他相信她没有作弊，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既然已经重来……

　　徐又宁蓦地站起身，“我吃饱了，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辛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热闹的同学说：“方翎是不是生气了？我就说吧，女人心海底针。”

　　辛扬摇头，“她不会无缘无故生气。”

　　有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你也得去追啊！难道你就让她一个人回教室？”

　　班上谁不知道，这俩人走得近，明里暗里的，都调侃他们是一对。
　　但当事人从不承认。

　　尤其是辛扬。
　　口头称方翎太好强，他们只能当哥们儿的是他，她一有什么事，最先冲上去的也是他。

　　辛扬听言，反倒坐正了身子，低头继续吃饭，若无其事地说：“大白天的，还是在学校，她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他们很快转移了话题。

　　辛扬没再参与讨论，三两口扒完饭，将盘子一端，说：“我回去写题了。”

　　他们调笑道：“真是嘴硬，早让你去追方翎了。”

　　他没理会，扬长而去。

　　-

　　徐又宁没回教室，而是去了办公室。

　　十年前的南江市教育并不卷，一中的午休时间也比较长，即便已经高三，这个点还有许多学生没回来。

　　徐又宁透过贴着窗纸的窗户玻璃往办公室里看。

　　“徐又宁”耷拉着脑袋，站在班主任面前。

　　班主任姓何，教数学，戴一副无框眼镜，万年不变的深色POLO衫、皮鞋，挺着六月孕肚般的啤酒肚，总随身带着一个装满枸杞的双层玻璃杯。
　　此时，他便先是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方拿起成绩单，沉默地看着。

　　“徐又宁”攥紧了校裤腿侧的布料。

　　他清了清嗓，说：“这次你考得挺好嘛，是我们班进步最大的一个。”

　　“徐又宁”没作声。
　　又或许，她“嗯”了声，但低弱得叫人听不见。

　　何老师严肃地注视着她，有些咄咄逼人：“平时学习下了苦功夫？还是用了什么特殊技巧？和老师分享一下。”

　　“徐又宁”听懂了他最后一句的弦外之意，手攥得更紧了，“没有……”

　　他苦口婆心道：“我一直和大家强调，成绩不好不要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人以诚为本，不管做什么，不管走到哪儿，都得诚实对不对？”

　　“徐又宁”像一座风雨中的孤岛，不偏不倚地伫立着，她只重复地说：“我没有。”

　　他一掌拍在桌上，“你……”

　　“笃笃。”
　　徐又宁敲了敲门，“何老师。”

　　变戏法似的，何老师顿时换了副和蔼可亲的嘴脸，“方翎啊，有什么事吗？”

　　上学时，徐又宁便知道，好学生是能够得到优待与偏爱的。
　　只不过彼时她是旁观者，现在则是受益者。

　　徐又宁说：“我是来找徐同学的。”

　　“徐又宁”侧过头看她，黑色的瞳仁像颗漂浮在水面的火山石。

　　“平时见她学习特别认真，想找她借笔记看看。”

　　何老师似是觉得荒唐地笑了：“你可是我们班的第二名，怎么还要找徐又宁借笔记呢？”

　　因为她成绩不够好，因为她交不起晚自习、补课费，因为她长得不漂亮，身材不好……诸如此类的原因，让他一贯看不起她。
　　歧视者不会自省，将其视作理所当然，久而久之，被歧视者也被迫地屈从了这种规则。

　　徐又宁不卑不亢地直视他，“何老师，您教过那么多学生，应该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这次考试她基础题都得分了，说明她基础功扎实，这也是我该学习的地方。”

　　何老师一时语塞。

　　“有人说她作弊，不过，”徐又宁反问，“老师，您教了我们这么久，肯定了解我们，您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的吧？”

　　何老师竟感觉被她说得鼻头冒汗，推了下眼镜，讪讪一笑：“是，徐又宁是个老实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徐又宁也笑：“老师，您还要和她说什么吗？我等她。”

　　何老师摆摆手，“没了，你们回教室吧。”

　　“谢谢老师。”

　　她们一起出去。

　　徐又宁和方翎身高差不多，但一个含胸驼背，一个昂首挺胸，总给人天差地别的感觉。

　　不曾想，居然撞见辛扬。

　　徐又宁一懵：“你什么时候来的？”

　　辛扬两手插着口袋，扫了眼她旁边的“徐又宁”，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徐又宁”猝不及防和他视线相对，仓促地对徐又宁道了声谢，快步走了。

　　辛扬看向徐又宁，眼底便多了笑意，“你前脚进去，我后脚就到了。”

　　“你干吗偷听？”

　　“新奇啊。你还会多管闲事呢。”
　　他认识的方翎，虽然与人友善，但总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这么伸张正义，可不像她。

　　徐又宁心里一跳，很快镇定下来，说：“我帮她就是帮自己。”

　　辛扬不解地抬了抬眉。

　　徐又宁说：“我希望，假如未来有一天，我身陷困境，也能有人像这样拉我一把。”

　　辛扬怔了怔。
　　他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认识过方翎。或许是因为有父母托底，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故而她对自己的人生、能力有着超常的自信。

　　可眼前这个方翎，展现出了一种他难以形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