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场雨 ...
-
快到辛扬生日了。
他人缘很好,徐又宁记得,每到这天,他的桌子上的礼物、信封就会堆成山,连带他的同桌也受到波及。
外班的也会托人送进来,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送礼物的人是谁,最后,它们的归宿就是被转送给其他同学。
临近毕业,又是他十八岁生日,徐又宁送过一次。
唯一的一次。
那是少女情怀的具象化。
他喜欢听摇滚乐,徐又宁偶然听说,他缺一张林肯公园的黑胶唱片,她了解后才知道,那张唱片限量发售,价格炒得很高。
后来,她每天从餐费中抠出一点,攒了许久,买了一张磁带,放到他桌子上。
没有留下署名。
过了两年,她看到一条推送:林肯公园乐队主唱查斯特·贝宁顿上吊自杀。
当时徐又宁用的是亲戚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只有一点流量额度,她舍不得用,到机房下载了几首林肯公园的歌,坐在人工湖边的草坪,戴上耳机。
那其实是她第一次听他们的歌。
下载的音源没有翻译,她听得一知半解,却循环播放其中一首《Battle Symphony》。
也许,她只是想听那声仿佛陷在绝望,却激昂地喊出的“battle”。
直到手机电量耗尽,她才踩着暮色回宿舍,继续和生活battle。
徐又宁不确定,究竟是那首歌,还是辛扬给予她力量,每当她想到死,想到放弃,想到结束一切痛苦,又会重新振作。
这次,她想送他那张黑胶。
方翎有许多零花钱,过年收的压岁钱也归她支配,手头有着徐又宁不敢想象的阔绰,因而买下它绰绰有余。
胶片珍贵而脆弱,自海外寄来,需颠簸数日,负责的卖家包得严严实实。
徐又宁一层一层地拆开泡沫纸时,心底泛起隐秘的激动。
有时候,人付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譬如某些强势的父母对孩子。
暗恋者亦是如此。
只要不知道他的真实反应,她便能脑补出他收到礼物的喜悦。
班里人多嘴杂,徐又宁打算放学后给辛扬。
不出意料,不到半天,他的座位便被礼物围困。
辛扬一边拆,他前桌秦浩就一边当解说,顺便捞点辛扬不要的东西。
“这个牌子的耳机不便宜呐。”
“嚯,好漂亮的巧克力,不过你好像不爱吃吧。”
辛扬睨他一眼,如他所愿,随手递给他。
秦浩笑得谄媚,含着巧克力,抬抬下巴,“那个是什么?”
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用英文牛皮报纸包着,看不出谁送的。
或许是拆了太多礼物,没了耐心,辛扬直接撕掉包装。
秦浩伸手扒拉了下,看着上面的字样,“Me……Me什么?”
一中教学楼的厕所是两条平行的坑道,隔墙很矮,没有门。下课期间人流量大,女生们往往会叫上朋友,让她替自己遮挡。
徐又宁被邓欣怡叫去,上完洗手间回教室时,恰好听到辛扬回答——
“Meteora,流星圣殿。”
徐又宁望去,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她送的那盒磁带。
不,应该说是“徐又宁”送的。
秦浩笑出声:“什么年代了,还有人送这么老掉牙的东西,还是个二手货。”
“东西是好东西,不过我已经有了。”
辛扬耸耸肩,将磁带放到一旁。
过道狭窄,东西放在桌子边缘,一个女生路过,不小心碰到,磁带从盒子里摔了出来。
“不好意思。”
她弯腰捡起来,一脸愧疚。
“没事。”
辛扬对她大度地笑笑。
男生们处于幼稚和成熟之间的年纪,热衷于将与性有关的脏话挂在嘴边,但辛扬不会,哪怕被惹怒亦然。
大抵和他的家教有关——他母亲是大学老师。
因为他表现得有礼貌且尊重异性,加之他笑起来时,唇边有两个小小梨涡,给人温和善良的感觉,他在女生中的口碑一向很好。
女同学的失误轻易地得到宽宥,磁带的损伤却无法弥补。
徐又宁心口一刺,别开了眼,又看到被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的包装纸。
她没有立场去替“徐又宁”以及完成使命的包装纸伸张正义,沉默地回到自己座位。
“徐又宁”什么也不知道。
她尚且沉浸在“送出礼物”的满足当中。
在她贫瘠而空寂的青春里,这样一件小事,却值得她暗自紧张、焦虑、亢奋许久。
幸好她什么也不知道。
下午上英语课,徐又宁有些心不在焉。
老师发现了,但并未因此责骂她,反倒在课后走到她位置边,关心她,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她受宠若惊,忙摆手说没有。
“那就好,平时要劳逸结合,才能学得更好。”
老师随即又喊“徐又宁”:“徐又宁,你上次听写没过关,罚抄还没交,晚自习记得补给我。”
英语课代表提醒她:“老师,徐又宁不上晚自习。”
老师皱了皱眉,有些不悦,但也只好说:“那就放学前交。”
方翎有“逸”的资本,“徐又宁”没有。
她连应付平时的作业都很吃力,哪有抄罚抄的时间。她只能在下课时屁股黏在课凳上赶工,把手腕抄得酸痛,食指左侧抄得红肿。
徐又宁看见“徐又宁”点了点头。
她想,如今,不管作为方翎,还是二十八岁的徐又宁,她都不会再那样怯懦卑微了。
她既有旁观者的冷漠,又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尽管对象是过去的自己。
“徐又宁”还是赶在放学前抄完了,她不敢去办公室找老师,而英语课代表又不在教室,踌躇地捏着本子。
徐又宁递去一只手,对她说:“我帮你交吧。”
她没反应过来。
徐又宁从她手里拿过本子,“我正好要去趟办公室。”
“方翎,谢谢你……”
现在的她肯定万万想不到,她是在和十年后的自己对话。
徐又宁思及此,忍不住笑了。
“徐又宁”误以为自己的模样可笑,立马将唇抿住了。
徐又宁注意到她唇皮皲裂,又去看她的手,也有结痂愈合的痕迹。
是了,她皮肤抵抗力差,一到寒冷干燥的季节,她就容易得唇炎,手指开裂,还要浸在冷水里洗衣服,反反复复,好了又恶化。
“你等一下。”
徐又宁书包里有郑倩丽给她准备的护肤品,她全塞给“徐又宁”。
“每天涂,就不会那么痛了。”
“徐又宁”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不明白班里的学霸为什么这么关照一个无名之辈。
徐又宁没解释,拿着本子走了。
老师不在,约莫是去吃饭了。她把本子放在办公桌上,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英语竞赛的成绩。
还没看清楚,似觉门口有人,慌忙退开,却见是辛扬。
徐又宁拍拍胸口,“你能别突然冒出来吓人吗?”
他乐不可支:“做贼啊,这么心虚。”
她撇撇嘴,问:“你什么时候参加了英语竞赛?”
辛扬就是来办公室问成绩的。
他一手撑着桌面,上半身探过来。徐又宁就站在电脑后,骤然逼近的距离,令她呼吸一紧,缩了缩脖子。
“说的什么梦话,你不是和我一起考的么。”
他点了点屏幕,方翎的名字和他挨在一块。都是一等奖。
徐又宁恍惚想起来,大三时听任虹颖说,辛扬和方翎出国当交换生,只是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异国恋很难,但两人也熬过去了。此后,他们选择读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偶然的,她刷到一条他们学校的公众号推文,上面把他们作为模范情侣作为宣传噱头。
而那两年,徐又宁正被家里明里暗里地催,希望她尽快找工作,贴补家里。
徐承耀——承担光宗耀祖使命的她的弟弟,上每月学费两千的私立幼儿园,她生活费才一千,有时还要被克扣。
所以,她只能一边做家教,一边考证,一边上课。
由于压力和焦虑,她胖了十几斤,脸上长出许多痘痘,发缝线变得快有手指那么粗。
她和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欸。”
辛扬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不轻不重,将她唤回神。
“方翎同学,我的生日礼物呢?”
“我忘了。”
徐又宁无意识地抠着指甲,忽然生出的自怜自艾情绪让她想要退缩。
她本质上还是那个拼命追赶,试图离他近一点,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的徐又宁。
她只不过是抢走了方翎的身份,方翎的人生,才有资格和他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和他的名字在成绩单上紧挨。
她像个不熟练的小偷,在行窃成功的欣喜后,开始为被发现而惶惶不安。
徐又宁退了半步,警惕、慌张地看了辛扬一眼,绕过他,想要逃离。
就像那晚从光福街社区逃离一样。
岂料。
辛扬扣住了她的手腕,揶揄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小心的讨好,“忘了就忘了呗,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徐又宁感觉自己像一张玻璃纸,在他掌心变得皱皱巴巴。
又像那个掉落在地,角落摔裂的磁带盒。
“要上晚自习了。”
她不自然地挣了下,他常年打球,手劲很大,但他或许是看出了她的抗拒,卸了力气。
他的温柔和包容,更往她心里那杆摇晃的天平另一端加了砝码。
徐又宁抽回手,快步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