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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来客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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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来客中
花宅的南院曲径通幽,不远处就是水榭楼台。夏日凭栏时,可望见一池子荷花,心旷神怡。和东院一样,是整座宅子保存完好的那一半。当初连小岳就是被养护在这里的一个小院子里。花满枝当初觉得陈设很是雅致,就让刘家娘子原样仿制。
敖子青站在院内,一时又恍惚了。两百年前,这有一个琴房。当年琴瑟和谐,处处皆乐章。他忍不住走进旁边的小院。刘家娘子正招呼人搬东西进主院,一时没留意他不见了。
旁边的小院摆设和以前一模一样。走进屋里,里面竟然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仿古琴。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琴身微凉光滑。琴弦微微颤抖,发出一声苍凉嘶哑的颤音。
旁边主院里的凤歌儿一直低着头。刘家娘子问了十句,没有一句回的。
“姑娘,这是梅兰竹菊四个丫头,还有两个老妈妈。你先用着。若是不合意,或者不够用,随时告诉老奴。老奴给你换。”
“姑娘平时爱吃些什么?老奴让人去准备。”
“这床单被褥都是新的,姑娘看是否喜欢?不喜欢,老奴让店家送料子给姑娘选。”
……
刘家娘子没办法,对冬梅说:“小梅,你去看看公子爷在哪。请他过来看看,这样是否合适。”
凤歌儿终于开口:“不必了。这样可以了,谢谢。”
刘家娘子暗中观察,觉得眼前这姑娘,并不像心思多的人。最重要的是,并不想跟敖子青有接触。她赶紧下台阶说:“那老奴就不打扰姑娘了。一会晚饭时,老奴再来请姑娘。”她鞠躬弯腰离开主院。一出院门,就问小的说:“刚才公子爷是跟过来了的。他人呢?”
小的说:“进旁边的琴房了。”
刘家娘子依言走进旁边的小院。还没到屋子,就看到敖子青的背影。一动不动。小的也跟着她进来了。她低声问:“一直在这站着?”
小的点头。
刘家娘子犹豫了一下,转身又走了出去。
到南院院门时,花满枝和她迎面撞上,她笑着问:“是不是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
“她有什么要求,都满足她。如果是你们做不到的,来跟我说。你忙去吧。我进去看看。”
“大小姐,她看上心情不好。现在不是时候。公子爷在旁边的院子。”刘家娘子指了指琴房。
花满枝想了想,走进了琴房。
敖子青还是站在那,一动不动。又来了。她想。举起手,正想敲敲门框。门外又来客了。她收回手。没吭声,转身离开。
快到大门处,见玲珑飞了进来。见着自己,大叫道:“姐姐,你让他们进来。”
“他们是谁?”
“那上仙的徒弟,还有我捡了一个受伤的凡间女子。”
“怎么碰到的?”
“我刚才去买菜,回来的路上遇见那凡间女子。姐姐,她真的好可怜。我要不救她,她就活不了了。你的云英膏借我好不好?她的脸也毁了,好可怜的。快到家的时候,碰上老渔夫和那徒弟去卖鱼。我全买了。就一道回来了。我没有去南海。”
花满枝暗道:龙族少主去卖鱼,也就你信。她去到门口,看见门外停着自家的马车。马车门开着,里面传来血腥味,一婢女守在那里。马车前面的台阶处,老蚌精背着一筐鱼站在那里。小白龙在他前面,翘首以盼。一见她露面,马上行了个礼,叫道:“花姐姐好。”
她没好气地说:“你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小白龙说完,叫得震天响:“师父,师父……”
花满枝手一挥,将他嘴给封住。
他这一叫,把陆离给喊来了。他上半身靠在门框处,下半身踏在门槛上,歪着脑袋问:“这条龙叫谁师父?叫你吗?认你做师父,他眼是不是瞎?”
小白龙听见他骂自己,怒目而视。
“你也是。收徒弟也不看看资质。不过,王八对绿豆,也配。”
小白龙说不了话,铮地拔剑。花满枝摁住他,摇摇头。
陆离放声大笑。
小白龙的脸气得通红。
“阿离弟弟,他是你哥的徒弟。你借过一下,让他们把人抬进来。”玲珑带着人出来了。小厮们抬着个担架,等着陆离把脚挪开。
“我哥的徒弟?”陆离一愣。
小白龙也是一愣,眼前这二流子是师叔?
“你快回去。”花满枝对小白龙说。
“我哥的徒弟,你叫他回去做什么。快进来。”阿离一把提起小白龙的衣领。
敖子青听到小白龙的声音,也走了出来。与小白龙正好撞上。小白龙一把抱住他,高兴得直呜呜叫。阿离登时后悔让他进了门。
花满枝一见敖子青出来,微微摇了摇头,解了小白龙的封禁。目光落在马车上。婢女们从车里扶出一名女子。这女子披头散发,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样子。身上的罗裙凌乱不堪,腿也断了。是个凡人没错。她将云英膏抛给玲珑道:“省着点用。”
“谢谢姐姐。”
刘家娘子听得响动,也过来了。
花满枝低声对她说:“这个受伤的,全天派人盯着。你还有没有信得过的人,都招来府上干活。男女皆可。”
“二小姐这……这来路不明的……”
“她一向这样。仔细点就好。你考察过,品行不错的,可以留下。否则,伤一好,就让她走人。就说是我的意思。”
小白龙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抱住敖子青。“师父,不要赶我走。我知道我资质差,我会加倍努力的。你不要赶我走。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陆离一听,伸手过去直接将他扒了下来。“知道自己资质差,就走远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敖子青制止说:“别伤了他。”
花满枝负着手,从门外进来。“西院还有厢房。阿青的徒弟,你不嫌弃,可以住那。”
“你这个……”陆离怒道。
“正好和你做个伴。”花满枝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路过时,顺手将敖子青拉走。“阿青,没事的。年轻人,打打闹闹才正常。你不用管。走,去看看你的画。”
“可是……”
“别可是了。走。”
阿离在两人后头叫道:“什么画?”
花满枝没应他,拉着敖子青往书房去。
刘家娘子招呼人带小白龙去西院。
小白龙应了声好,跟着就走。
“不行,西院是我的。”阿离拦住小白龙。
小白龙昂着头说:“这宅子是我花姐姐的。她让我住西院。”
“她让你回去,你怎么不回去?”
小白龙没理他,绕过他,跟着小厮往西走。
阿离想去看看敖子青的画,又惦记自己那口大缸。想了一下,还是跟着小白龙回了西院。而花满枝和敖子青则进了书房。
书桌上有一幅画。
画上是一名青衣女子,手里提着一柄,花瓣剑?花瓣上脉络清晰,颜色娇艳。是桃花。女子的腰间别着一支白玉短笛。笛子的下端系着浅绿色的同心结。花满枝特意看了看头饰。是原先她头戴着的那支不值钱的翠玉簪。
“这不像我。”
“就是你。”
画中人脸上带着一抹甜笑,眼中有光。一副明媚的样子。
“我没她好看。”
“本就好看。”
她呆呆看了一会,无声地笑了。
太阳西斜,倦鸟归巢。一只大鸟,“苦恶”一声飞过屋檐。阿离在自己院子做好防护,又去隔壁警告小白龙不可擅入之后,就去书房找他们。半路上,听见鸟叫。就停了下来看了看是什么鸟。长胸,白胸,红褐色的尾巴——是白胸苦恶鸟。又名姑恶鸟。
姑恶,姑恶,姑不要,妾命薄。
意头好。适合送给那个女人。陆离好心地在花园给它筑了个巢,才又折回书房。推了推门,没推开。就改推为敲。他敲门的时候,敖子青正对花满枝说:“不惧世情恶,飞花逐年华……”
“哥,我想进来。”
听见阿离的声音。她暗骂一声,将画收起。“阿青,这画归我了。你再画一幅。”
门外,除了阿离的声音,又多了小白龙的。“花姐姐,你在里面吗?”
小白龙让小厮带自己去找花满枝。虽然起步没有阿离快,却前后脚到。阿离一听他找花满枝,门敲得更欢了。
“快开门。”
花满枝将门打开。阿离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敖子青。屋内陈设简单到一眼望尽。“你们在看什么画?”
她回道:“春风图。”
“在哪?给我看看。”
小白龙先见到她,后见到敖子青,道歉说:“花姐姐和师父在谈事情吗?我一会再来。”说完转身想走,却被阿离一把扯住。
“他们谈完了。”
花满枝负着手走出书房,问小白龙:“你找我什么事?”
小白龙看了看阿离,没说话。
阿离手一松,将他往外一推,然后闪身进书房,顺手将门带上。门关得太急,砰一声响。
小白龙叫道:“这什么人啊!”
“找我什么事?说吧。”
小白龙示意她走远点。还打量了一下周围,确保没人后,才神神秘秘地说:“花姐姐,你得小心。你走了后没多久,九重天出了个公告。那魔女又升职了。喏,就是画像上的那个。青坛坛主笑面菩萨。现在是赤焰堂堂主了。听说此女心狠手辣,杀人如剖瓜,聚尸如蚁穴。你查的时候,可得千万小心。”
“九重天怎么说?”
“估计是气死了。公告都没用上古文字写了,改用大白话。我都能直接看懂。”
“是哪个高人指点你过来的?”
“我三叔。他说知耻……勇于下问,知……之而图强。”
“是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你堂堂一少主,脾气暴躁,不学无术。如今还学得如此赖皮。”
小白龙羞赧地搓了搓手。
“不过,我若是你,会更赖皮。知道里子比面子重要,也算有进步。”
小白龙乐得直点头。才点了第二下,花满枝突然一掌打向他。他没有准备,直接被她拍飞。她飞身将他拎住,落在墙头,骂道:“这些日子你净摸鱼去了吗?一点长进也没有。”
“花姐姐,你这么突然,我接不住啊。”
“你偷袭我的时候,有跟我打招呼吗。”
“那不一样。”
他们俩站在墙头上,被下人们看见了。
好事的问:“大小姐,你们怎么上去了?要搬架梯子过来吗?”
“不一样你个大头鬼,滚回去练习。”花满枝一把将他扔回西院。底下看着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不以为然,在高处望见玲珑带着人要出门,问道:“玲珑,你去哪里?”
玲珑停下脚步,回头道:“我刚才顾着生气。忘记拿买好的菜了。我现在回去拿。”
跟着她的那个婢女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腾空了车厢给那姑娘。把菜放马路上了。回来时,却忘记把菜给拎回来了。都是奴婢的错。二小姐,我去拿就好了。”
花满枝望了望天边的夕阳,说:“算了。今儿出去吃吧。去上次那个什么什么……”
玲珑接口道:“知味居?”
“对,今儿大家都去吧。鸡汤有没有炖着?”
“炖着呢。姐姐要喝?我这就去盛一碗。”
“我自己去。”花满枝从墙头飘落。她去厨房装了碗汤,用托盘装着。走到书房外。
书房内,阿离缠着敖子青,问画,问花满枝,问这些年。
敖子青言简意赅地说了。半点没提自己遇到的险境。阿离见他脸色不对,早起了疑心,此刻借故摸了一把。发现伤得厉害。于是缠着他非要讲清楚这伤是怎么回事。他只说是自己的错,与人无关。阿离不信,却再也问不到什么。就转而问画的事情。听完火大了,大叫道:“哥,你帮她画画干什么?要画,也是画嫂嫂。”
“也是要画的。”
阿离一听高兴了,扯出一丈长的宣纸说:“画我们仨。”
敖子青摇头道:“先画嫂嫂。”
“也行。”
敖子青才勾勒出一个身形,花满枝敲门了。“阿青,我拿汤来了。”
他放下笔,起身想去开门。
阿离拦着他说:“哥,别管她。”
“胡闹。”他依然去开了门。门外的她笑颜如花。两人对望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端着的汤就被阿离一手抢过。再一口被他喝光。
“好了,汤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是我思虑不周。忘记拿多一碗给阿离弟弟了。”她手一挥,将厨房那锅汤整个挪到书房,稳稳地落在书桌上。然后,又隔空取了个碗,正要舀汤的时候。阿离比她快一步,端起整锅汤,咕咚咕咚咕咚三口,连汤带鸡全倒到肚子里去了。
敖子青拦都拦不及。“阿离,不可如此无礼。”
“阿青,是我没想到阿离弟弟这么喜欢喝汤。下次,我让玲珑改换大缸熬汤。”
“不许动我院里的东西。”阿离叫道。
“阿离。”
“哥,花姐姐才不会计较呢。对不对,花姐姐?”
“不可。你再这样……”
“哥,别生气。我错了。花姐姐,我赔你一锅汤。”
敖子青将锅给他。“现在就去。”
阿离瞄了花满枝一眼,她没有出言相帮,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她站在一旁,抱着手,笑咪咪地看着他。他气呼呼地甩门而出。
“阿花,是我没教好。对不起。”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在准备衣冠冢的东西吗?”她的视线落在书桌上。
敖子青点点头。
“还要不要再添些什么?要不,让人做一身她的衣裳?”
“不必。已很是感谢。”
“你老是说谢谢。如果真想谢我,笑一个。”
他一怔。
“要不,我给你笑一个。”她笑着拉他到位子上坐下。顺便摸了一下他的脉搏。竟比昨日更差。“你坐着。我吹曲子给你听。”也不等他反应,坐到他对面,自顾自吹了起来。
是月魂。
“不必。我没事。”
回应他的是笛声悠扬。
一曲还没吹完,又有人来敲门。手指轻轻扣了一下。“姐姐,我有话要对你说。”
花满枝停了下来,将笛子收好。抱歉地笑笑说:“我去去就回。”说完,打开房门。玲珑一副想哭的样子站在外面。远处,还有一片黑色的衣角。
“你怎么啦?”
玲珑没搭话,拉着她往外走。
“玲珑,谁欺负你了?”她瞥了一眼那衣角。
玲珑回头望了望书房的门。门是关上的。她又拉着她走远了点,问:“姐姐,你是不是当堂主了?”
“什么堂主?谁说的?”
“阿离弟弟说的。说你现在是堂主了。”玲珑的眼泪掉了下来。“你让我回去好不好?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姐姐啊。”
“傻孩子,他逗你玩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人间吗?他一小孩子,知道什么。”
玲珑一想,也对。她带着哭腔说:“阿离弟弟真讨厌。”
“他是挺讨厌的。以后,他的话,你别信。”
玲珑点点头。
花满枝掏出手帕,帮她擦去眼泪。“你的妆都哭花了。去洗把脸吧。一会,还要出去吃饭呢。”
把玲珑打发走后,她冷冷道:“陆离,你给我滚出来。”
那衣角动了一下,从墙边走出一黑衣少年。
“你不想过了,是吧?”
“我还想问你,我哥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哥怎么说?”
陆离抱着手,在距离她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说是自找的。”
“那就是他自找的。你对玲珑说了什么?”
“我还奇了怪了。难道做了堂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刚才去煮鸡汤的时候,见她很是帮忙,我就恭喜了一嘴。她竟然急了。把鸡一扔,就来找你了。”
“如果还有下次,我让你试试扒皮抽筋的滋味。”
“这是怪我了?以为有我哥撑腰,抖起来了?我告诉你,我哥喜欢的是我嫂嫂。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花满枝冷笑一声,没理他。转身往书房去。
鬼气暴涨,拦了她的路。
她也抱着手,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把我哥的事情说清楚。你别想走。”
一道白光破空而来。鬼气遇它,一下弱了下去。陆离手一挥,漫天鬼火闪动。花满枝拔剑将鬼火串成一串,却没有伤他。她喝道:“那是你哥。”陆离将信将疑收了攻势。白云荡尽鬼雾,现出敖子青白色的身影。
敖子青轻轻咳了一声,坚决地说:“阿离,你随我来。”
“去哪?”
“去奈何桥。”
“我哪也不去。”
一团白云落在陆离的脚边。“乖,听话。”
“我不去。”
“为何?”
“一喝孟婆汤,一入轮回,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你一转世,我就去找你。”
“那时,我已不记得你了。我不要。你再也别想送我去什么地方。我不去。”
“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你还是你,好好的过着你的日子……”
白云渐厚,要将他整个裹起来。
陆离手脚并用,一边扯开束缚,一边大叫:“哥,什么我的日子!不是说好了我们仨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吗?还是你遇到这个女人,说话就不算数了。嫂嫂和我都不要了?嫂嫂要是还在……”
敖子青脸色大变,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花满枝怒极,左手扶住敖子青,右手的剑微微颤动着。她强行忍住要将他一剑刺死的念头。
“阿花。”敖子青低低叫了一声。
她愤而收剑。柔声对他说:“我扶你回房休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你别着急。”
“是我的错。当初,若不是我……”
“阿青,你之前不是教我慢慢来嘛。别着急。走,我们先回去。”
陆离跟着他们,一靠近,就会被花满枝一个冷眼警告。于是,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到东院。看着她扶敖子青进屋,关门。他站在院里,听着她吹了几遍笛子。调子不错,可他此刻无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