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南之焱

8、来客 上

　　三十四来客上
　　花宅地处珠玑巷，离繁华大街一路之隔。出则繁华，入则宁静。平日，甚少有客人登门。今天，门口来了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前面是一名黑衣少年。他面白唇红，骑着一匹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马车后面，跟着几骑灰衣汉子，马也是一色的黑。其中一个，翻身下马，扣门求见。
　　小厮开门，见是陌生人，问道：“这位大哥，请问找谁？”
　　汉子拱手道：“我们殿下想见贵府主人。”
　　黑衣少年漫不经心地望着花宅的牌匾，再透过门缝望向里面的影壁。
　　小厮接过拜帖，黑底红字，不甚吉利的样子。他正想拒绝时，那黑衣少年翻身下马，越过他，想进去。小厮想拦住他，却被汉子一把拦住。小厮动弹不得，又惊又怒道：“哎，你干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
　　黑衣少年停在门槛处。
　　汉子说：“小哥，我们没有恶意。还望通传一声。先行谢过。”
　　小厮悻悻地拿着拜帖进去了。他先是去找刘家娘子，刘家娘子一听，就去找花玲珑。花玲珑拿着拜帖看了看，说没听过这个人。不见。小厮回大门处转达。对方态度强硬，说今天见不到人，就不走了。小厮无奈又去找玲珑。玲珑奇了，就去看了一下。
　　“你们找我什么事？”
　　汉子拱手道：“我们殿下想见此间主人。并非姑娘你。”
　　小厮又喊了几个仆役拿家伙过来。围着玲珑。
　　剑拔弩张之际，花满枝从背后喊了一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回去。”
　　“姐姐，吵醒你了？这个人一定要见你。”
　　“你们先回去。”花满枝手里拿着那张拜帖。黑底上面只有一行红字：离恨天鬼王。玲珑带头往回走。花满枝则往前走。等她跨出门槛后，门随之自动关上了。
　　另一个汉子下马，打开了马车门。车上走下一个气势不凡的中年人。汉子拱手道：“姑娘，这是我们殿下。”
　　花满枝轻笑一声。问站在门槛处的黑衣少年道：“鬼王殿下，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不单用追魂鹤跟着我，还派个李鬼来忽悠我。我是几时得罪了你？”
　　黑衣少年见她一眼识破，不单不恼，反而笑着说：“不愧是赤焰堂堂主。不过，你这结界，太普通。不够有趣。可惜了。”
　　花满枝似笑非笑说：“是啊。年纪轻轻的，可惜了。鬼王殿下，请问你为什么要在我这宅子布下阵法？”
　　“那你呢？为什么要破我的阵法？是谁派你来的？”
　　“既然这样，要不，我们去旁边的茶楼。坐下来，聊一聊？”
　　他们在门外说话的当儿，门内众人围着玲珑，情绪激动。
　　“二小姐，他们老厉害了。那手像铁钳一样，就这么一拦，我动都动不了。”
　　“他们人多。大小姐只有一个人，会吃亏的。”
　　“是啊。都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了。二小姐，我们不应该回来。”
　　“对，抄家伙出去。”
　　敖子青回来后，休养了一下。醒来后，去书房接着画画。画着画着，感到一阵鬼气。又听得外面喧闹，似是要打架。又感知到花满枝也在门外，便走了出来。
　　众人只知这小白脸是大小姐的朋友，就没理他。小厮继续对玲珑说：“二小姐，大小姐毕竟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敖子青衣袖一挥，将大门打开。
　　门外，花满枝说着：“那茶楼不远。就在南海边上，风景极美，茶也……”突然，见到敖子青出来。马上改口道：“阿青，是吵到你了吗？”
　　黑衣少年一见敖子青，眼珠子就像黏在他身上。一下蹦了起来，大喊一声“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花满枝早就提防他，他身形一动，即时一掌拍向他。敖子青随即召来白云，将黑衣少年团团护住。她的掌风将白云打散。片片飘在空中，缠着他们三人。
　　“阿花，他是我弟弟。”
　　花满枝闻言，石化在当场。
　　“阿离，你怎么没去投胎？”
　　黑衣少年眼珠一转，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我被离恨天鬼王救了。他说你在这，所以今天送我过来找你。结果，她不让我进门。她是谁？”
　　敖子青向中年人拱手道：“多谢。日后若有需要……”
　　“他没有需要。人家施恩不望报。”花满枝接着对中年人说：“你人已送到，回去吧。阿青，我们屋里说话。”说完，拉着敖子青的袖子往回走。
　　中年人口中说着确实如此，转身就回到马车上。
　　汉子们也纷纷上马，拥着马车离开。
　　敖子青生怕黑衣少年走了，紧紧拉住他的手。
　　花满枝瞥了黑衣少年一眼。黑衣少年不甘示弱地也瞪她了一眼。
　　敖子青一手拉着一个，回到屋内。
　　屋内众人见状，七嘴八舌。
　　“太好了。大小姐没吃亏。”
　　“怎么把这小鬼带回来了？”
　　“姐姐，他是谁啊？”
　　“他叫阿离，是我弟弟。”
　　“玲珑，忙你的去。”
　　花满枝这一发话，喧闹才算尘埃落定。
　　回到花厅，敖子青对他们说：“阿花，这是我弟弟陆离。阿离，这是花满枝姐姐。”
　　“阿青，你几时有个鬼……”
　　“哥，你什么认识这魔……”
　　花满枝冷冷地瞥了陆离一眼，他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神交接，确定对方不好惹。于是，很快达成了共识。瞬间两人满脸堆笑，彼此打起了招呼。
　　“阿离弟弟好。刚才是误会，请不要介意。”
　　“花姐姐好，我怎会介意呢。”
　　敖子青这才放了手。他对花满枝说：“阿离是我做凡人时的弟弟。从小养在我身边，就像你跟玲珑一样。”又转而对陆离说：“花姐姐是我的朋友。你不可无礼。这些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是谁人伤了你？”
　　花满枝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坐了下来。然后笑容可掬说：“都站着坐什么。快坐下来。阿离弟弟，当这是自己家。”
　　陆离瞅了她一眼，她不以为意地笑脸相对。他只好回敖子青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我醒来时，已经在离恨天了。哥，我好想你。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不可。你魂魄俱全，应去投胎，转世为人才对。走，我们去冥府。”敖子青又拉起他的手，把他往外拉。
　　“我不去。”陆离死死拉住敖子青。
　　“为何？”
　　陆离眼珠一转道：“我还没找到嫂嫂呢。怎好一个人独自去投胎。”
　　敖子青脸色一变，低声说：“她……你不用等她了。”
　　花满枝插嘴道：“离恨……”
　　陆离听见她开口，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亦冷冷地回了一眼，接着若无其事地说：“阿离弟弟在鬼王身边，有没有听他说过，他为什么要在这宅子布阵？而且，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鬼阵是离恨天鬼王布的？”敖子青有点诧异，转头去问阿离说：“是你请他救小岳的吗？”
　　“他是鬼王，是鬼都想救一下。何况是被镇压在人间的。至于花姐姐，那鼓上留有你的气息。鬼王好奇，就派了个追魂鹤咯。”
　　“原来如此。阿离弟弟，鬼王有没有见过那绝阵的阵主？”
　　“我怎么知道。”
　　“既然这样。阿青，我想我们得去离恨天一趟。当面问清楚鬼王。如果他见过，那么我们就知道是谁想杀你了。”
　　陆离一开始听她说要去离恨天，掉头阴冷地盯着她。一听到有人要杀敖子青，马上又变脸了。转脸一脸无辜地问：“哥，有人想杀你吗？是谁啊？”
　　“没人要杀我。花姐姐是太担心才这样说的。走，我们去冥府。”
　　陆离眼珠子一转问：“花姐姐，你怎么说是要杀我哥呢？那阵不是对付连小岳的吗？”
　　“那绝阵挡着鬼气，鬼王怎么知道那鬼是连小岳？”
　　“后来他去投胎，鬼王就知道了。那阵和我哥有什么关系？”
　　“那阵主用你哥……”
　　“阿花。”
　　这一声叫唤，让花满枝不再继续说下去。
　　敖子青拉住陆离道：“去冥府。”
　　陆离叫了一声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小孩一样抱着敖子青的大腿。“我哪里也不去。”
　　“阿离，你不可做游魂野鬼。我答应你……”
　　“不！上次你答应我，会接我回来的。结果呢？我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了。”
　　“你转世为人。我带你修仙，此后不再受轮回之苦。”
　　敖子青伸手想去扶起他，哪知被他连手一起抱住。
　　“我不转世。我不修仙。做鬼有什么不好？山川风月，人看得到，鬼也看得到。幽深险阻之地，人去不到，鬼却能至。修仙有什么好的？吃风屙烟，一点趣味也没有。清规戒律，像我这样的，那还不得天天挨打。哥，你是不是变成神仙了，就开始嫌弃我了？”
　　“万物皆有定数。你不可耽于鬼趣。”敖子青召来一朵白云。
　　陆离眼珠子乱转，转到花满枝身上。
　　花满枝一愣，他这是向自己求救？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确是要帮忙的样子。“你哥自然是希望你长住光明之地，做一逍遥散仙。鬼就算修成，在天庭也是没有位份的。不过，阿青，我们跟冥府那糊涂账还没算清。此刻，算不得好时候。我觉得，阿离弟弟投不了胎，跟冥府也有关系。不然，你上次怎么没找到他的生死册？”
　　敖子青微微一怔。
　　“对，花姐姐说得对。我先住下来，慢慢再想方法。我这么远路来。累坏了。我先去找间房子休息一下。”阿离趁他呆住的片刻，一骨碌站了起来，跳到花满枝旁边。对她使了个眼色。
　　花满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正想拒绝他的时候，敖子青说：“不可。我与你出去找客栈……”
　　“阿青，我最是好客了。来，阿离弟弟，随我来。东院住满了，西院还空着。你看看喜欢哪一间？”
　　“我这就去看看。”陆离说完，不等花满枝站起来，一溜烟出了花厅。
　　“我这弟弟自幼如此。虽为人良善。但没什么规矩。我还是带他出去住……”
　　“阿青，这么说就生分了。你的弟弟，自然是我的弟弟。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西院看看。”花满枝站起来，笑得灿烂。她还没迈开步子，刘家娘子来了。站在花厅外行了个礼说：“大小姐，门外有两姑娘说要找公子爷。”
　　“什么样的姑娘？”
　　“长得顶好看的。一个比一个好看。比画里的神仙还要好看。就是的嘴嘟得老长，都可以挂油瓶了。”
　　“找我？她们的衣服上可是绣着凤凰？”
　　“正是哩。那凤凰绣得跟真的一样。公子爷料事如神。”
　　敖子青面上没有涟漪，淡淡说：“我去看看。”
　　花满枝自然跟上。
　　花宅大门外，又停了一辆浅金色的马车。车窗垂着金色的流苏。六匹白色的矫健马儿拉着车，马的额头插一支长长金羽。连车带马，在阳光上闪耀着光芒。
　　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
　　一个老仆，一个婢女，跟在凤少主后面。风少主一脸不高兴站在门口。花宅的闲人都出来看美女了。不但花宅的，路过的，也驻足观看。窃窃私语说这姑娘真漂亮。
　　婢女一见敖子青出来，扯了扯凤少主的衣袖。凤少主才不情不愿地说：“表哥，歌儿有礼了。”
　　“你找我有事？”
　　风歌儿垂头丧气。那婢女又扯了扯她的衣袖，低低叫了一声小姐。她才打起精神来回了一句：“我阿娘让我来找你。”
　　“请你转告她。不用再来找我了。”
　　凤歌儿不言不语，低着头。
　　那婢女插话说：“表少爷，小姐我们已带到。就交给你了。”
　　老仆从车上搬下几口大箱子，堆在敖子青脚边。
　　“这是什么意思？”敖子青不解道。
　　“我们夫人说，嫁夫随夫。表少爷既然在这，小姐自然也得跟着。”
　　“那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与她，以及我……”
　　“我们不打扰表少爷了。告辞。”婢女和老仆急急脚上了马车。
　　“哎……等一下。”敖子青慌忙走下台阶，拦住马车。
　　婢女从车窗探了个头出来说：“停车。表少爷，你是要随我们一道回去吗？”
　　敖子青手愣在空中，最后还是缩了回去。
　　花满枝脸上的笑容僵似冬天的霜花。她瞅了瞅地上的行李，又打量了一下快哭了的凤歌儿，再瞄了瞄不知所措的敖子青。心里大骂：原来玩的是欲擒故纵。
　　敖子青回过神来，走到凤歌儿身边说：“那婚约，你不必……”
　　一滴无声泪水滴落地面。
　　敖子青更加手足无措。“你……我……”
　　路人见不得美人落泪，议论纷纷，对他们指指点点。
　　“阿青，回屋里说。来人，帮表小姐——不，帮凤姑娘把行李拎进去。”
　　“不——不能这么麻烦你。我这就去找客栈……”
　　“阿青，胡说什么呢。快进来。”花满枝走过去，递了一方帕子给凤歌儿，柔声道：“凤少主，先进屋再说。”
　　凤歌儿没接她的帕子。也没动。头继续低着。
　　花满枝扯了扯敖子青的袖子，悄声说：“小女生最要面子。还不快劝她进屋去。”
　　敖子青涩声对凤歌儿说：“你……不如……先进屋。”
　　凤歌儿这才挪了挪脚。
　　那婢女还探着个头，大喊了一声：“表少爷，阁主和夫人说了，随时欢迎你们回来。”
　　花满枝叫人赶紧关门。
　　见他们都进了屋，马车才缓缓离开。也没走多远，隔了一条街，便停在了一大宅院前。凤三从车上走下来。婢女和老仆跟着他进了那处宅院。
　　花宅内，众人往里走。
　　仆役殷勤地提着行李走在前头。敖子青和凤歌儿走在中间。花满枝跟在后头。她对刘家娘子说。“南院有一处院子，幽雅别致。你们就把行李送到那院里。你找两个伶俐的丫头。不，六个。去伺候着。少了什么，差了什么，着人去买。得宾至如归。”
　　刘家娘子压低声音，眼神飘向凤歌儿说：“大小姐，你就这么让这位进了门？”
　　“六个人不够，你就派八个。八个不够，就十个。我们家不差钱。人家是大户人家，好生照顾着，可不能怠慢了。”
　　刘家娘子这才心领神会，派了好些个心腹丫鬟去盯着这美人。
　　玲珑被这动静吸引，也从东院出来看热闹。见大家拥着一个美女往南院走。就走到花满枝身旁问：“姐姐，她是谁？”
　　“凤族少主。”
　　“啊，难怪长那么好看。原来是传说中的凤凰。她怎么……”
　　“玲珑，今儿有客人。晚上要加菜。你去看看食材是否够。不够，让人送些过来。”花满枝将玲珑支走后，低声对刘家娘子说：“西院那边的那个，跟大家都说一声，别去惹他。他要什么，只要不过分，都给他。如果有非分的要求，让他来找我。不要和他起冲突。我现在过去那边看看。南院就交给你了。”
　　花宅一共有东南西北四个院子。每个院子又有三个小院子，相邻却彼此独立。东院位置最好。其次就是南院。西院再次之。最为偏远就是位于花园另一端的北院。
　　西院靠着饭厅。从大门沿着走廊走，一直走到饭厅，再穿过一片桂花林，就到了西院。陆离占了西院正中最大的小院。花满枝到西院的时候，他正指挥着仆役搬一个陶土大缸放在院中央。
　　那大缸和花园的石桌面差不多大。还没进院门，就看到它了。
　　花满枝负着手，站在院外问道：“你这是打算腌咸鱼吗？”
　　“好了，你们都出去。”陆离歪着头，比她还要荒诞个三分。
　　等仆役走光，他才开口：“是谁要对付我哥？”
　　“你哥的性子，我想你比我更熟悉。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听他的。他金丹都准备好了。你一投胎转世，他就带你飞升了。从此，做个快活神仙。岂不是好？多少人做梦都想这样呢。”
　　“少废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也别想。识相的，现在就离开。我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不然，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那就试试。亏我刚才还帮你了一把。你这个小鬼，哼。你的那些事情，想必你哥还不知道吧。我想想，是先告诉他哪一桩呢……”
　　“你敢。”
　　“鬼王殿下，你不拆穿我，我不拆穿你。你我同一屋檐下，共饮一井水。若你非要将水搅浑，那大家就都别过了。还有，这里不是你的离恨天，也不是冥府。若是让我听到什么生吃人魂，扒皮抽筋之类的东西，就不要怪我无情。此外，你明知你那嫂嫂已经灰飞烟灭了，就别在阿青面前提起。你若惹他伤心，我就踩你痛处。”
　　“你知道的还不少。”
　　“好说。成交吗？”
　　陆离斜眼看她，她扬了扬头。他刚才在结界外已经试了一下。若真要拼命，别说这个花宅，怕是半座越州城都会被打烂。哥哥一定会拦着。没准又要扯自己去投胎。目前的条款对自己并无不利之处。他衡量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不打扰鬼王殿下腌咸鱼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