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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Deadli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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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立秋前的头一天,暴雨袭击了九溪市。
周璟坐在窗前,看外面的世界狂风暴雨。
曾经她喜欢下雨天,尤其是放晴后空气里湿漉漉的味道。那是一种宛如新生儿的气息,预示世界在雨水的冲刷中剥离虚伪的表象,袒露真正的本体。
真相即将降临。
周璟的内心很平静。
小时候,这个房间像周璟的防空洞,将她与外界隔绝,使她可以安静地做一个观察者,审视自己和外界的关系。
走向社会的时候,周璟才发现原来成年人的世界是没有防空洞的,无论发生什么都只能咬着牙硬扛,避无可避。
想来年少时她能天马行空地想象,得益于父母站在身前为她遮风挡雨,让她不必疲于生计,为世俗所扰。
父母散了,家没了,这个防空洞就坍塌了。周璟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成为下一扇屋檐,为家人遮风挡雨。
使周璟得以坚持下来的,不是她自身有多强大,而是她身后还有必须守护的人——她的母亲,她的弟弟。
是爱和责任感驱使她的胳膊变得健壮。
严格说来,这么多年她不像是为自己活着,倒像是为她的家人而活。
推开房门,时针指向八点。
虽然肠胃并没有多么饥饿,周璟还是决定照池岷的嘱咐准时吃早餐。
作为合格的屋檐,应该注意瓦片的日常维护不是吗?
周璟用冰箱剩下的食材做了碗炒饭,味道还不赖。
炒饭的优点就是集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食材,实在是懒人必备。
要是满悦在就好了,她一定喜欢这份炒饭。
用过早餐,周璟洗了碗,将灶台仔细擦试,又把家里的角落清扫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周璟就是想这样做,像是给默默无闻的家一个交待。
打扫干净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虽然远不到见面的时候。
窗外的雨一直下。
周璟坐在沙发上,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明天就是许屹的婚礼。
真可笑,明明强迫自己不去想,周璟还是想起了。
如果她在现场,会说些什么?
祝他们百年好合还是痛斥许屹的虚伪?
周璟什么也不想说。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周璟反倒能松一口气。可那女孩大概是周至诚推出来联姻的傀儡。
那角色曾经由周璟饰演,如今换了演员,不变的是性别。
周璟觉得很烦躁。为那女孩可预见的命运,为周至诚和许屹的狡诈,为这世间许许多多道不尽的不公平。
周璟打开电视机,想要打发时间。不知是不是暴雨的缘故,画面上只出现了黑白雪花点。
周璟只得重新靠回椅背上,任思绪游走。
回顾她二十七年的生命历程,有喜有悲,多数时候是消极的思绪占据上风。
她痛恨过命运,为什么给她安排总是争吵的家庭,忽略自己的父母,生病的弟弟,以及踩碎她幻想的前男友。
她好像总是不太幸运,但又格外幸运。她拥有无话不谈的朋友,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上司,以及很早就确定会为之奋斗一生,挚爱的事业。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幸福与不幸交织难分,这大概是多数人的命运。
想到这,周璟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起了陈念好,想起了那座墓园。
如果哪天自己去世了,周璟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洒进大海里,流向更远的地方。她不要驻扎在墓园,那里井然有序得可怕。
该由谁来当那个泼洒骨灰的人呢?
周璟想到了弟弟。
那样对他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她不愿弟弟为自己伤心难过。
虽然结局已定,她还是希望活着的人能开心地活着。
不知这算不算最后的仁慈?
周璟笑自己胡思乱想。
沙沙的电流声充斥客厅,掌心的数字又出现在周璟脑海。
黑白的画面晃动,闪烁,“沙沙沙”。
褪去这层黑白雪花,电视里播放的会是什么画面?
电影,连续剧,相声小品,有奖竞猜——
“3566121”周璟将脑海的数字默念出声。
这串在梦境中出现的数字或许预示着现实里的什么。
周璟把自己的□□号,手机号都数了一遍,位数不匹配。
7位数……是不是座机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看来思考的方向错了,周璟想。
有时候越想接近真相,它越像和你躲猫猫似的,无处可寻。
物品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也许就藏在这黑白雪花之后。
眼睛是会骗人的,心却不会。
现在最想见的人是谁?
18时42分。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周璟有些坐不住了。她决定将早就熨好的校服放进手提袋,率先前往忆久KTV。
直接穿校服前往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等到了再换上吧。
周璟在门口找到一把长柄黑伞。
她不太记得有买过这把伞的印象。
也许是母亲买的吧,暴雨天暂时借用应该没关系。
周璟把黑伞握在手上,穿了一双厚底鞋,走出家门。
楼下,池岷背着黑色双肩包,正守在楼梯口。
“是不是等了很久?”周璟问。
“是我迟到了。”池岷的眼神欲说还休。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伞面上,世界只剩雨声。周璟捂紧袋口,将手提袋护在身前,生怕雨水溅湿了校服。
不会有人借口雨太大,没穿校服来吧?到时候肯定会被满悦好好教训一番。
想到这,周璟的嘴角止不住上扬。
一路上施工的场地很多,蓝色的围挡遮了一路,把行人往大马路上赶。
雨水混杂黄土积压在路面上,形成一摊又一摊的水洼。
走过九溪大桥时,周璟一不小心踩中一块松动的石砖,泥水溅到小腿上。
“没事吧?”池岷问道。
“好险穿的是便服。”周璟安慰自己。
“袋子放到我包里吧,这样不容易淋湿。”
“还有位置放吗?”
“当然。”池岷打开背包,把里头的校服往下压了压,想把手提袋塞进去。
“别,袋子外面湿,弄脏你的衣服就不好了。”周璟打开袋子,把自己的衣服直接放进池岷的背包。
“男款和女款还是分得清楚的。”周璟说。
池岷愣了愣,合上了双肩包拉链。
在城市化飞速进展的今天,九溪市太多地方面临拆迁整顿。忆久KTV还能在北区保留下来,是周璟预料不到的。
推开玻璃门,周璟走到前台,对着宣传单扫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图片让她头大。
“小姐,今天购买199欢唱套餐,豪华包厢通宵K歌还送果盘哦。”前台小姐热情地介绍KTV服务。
“饮料小吃怎么算?”
“您可以额外加点一个酒水套餐……”
又要选套餐啊,周璟为难地盯着菜单。
“不如这样,我用手指在菜单上指,你闭上眼睛数数,停下来是哪个就选哪个,怎么样?”池岷提议。
“好……”周璟默念数字,“停。”
果然还是最初的199欢唱套餐。
20点整,还没有人来。周璟在包厢百无聊赖地敲着大理石桌面。
“我去上个洗手间。”周璟对池岷说。
“小姐,这是刚刚开的小票,您忘了拿。”路过收银台时,前台小姐叫住了周璟。
周璟接过小票,仔细核对了一遍项目和数额。
等等,出具日期怎么写着“2016年8月7日”?
“不好意思,这个日期是不是打错了?”
前台小姐接过小票看了一眼,“没错啊,今天就是8月7日。”
“我是说年份是不是弄错了,今年不是2015年吗?”
“您记错了吧,今年是2016年,前两天里约奥运会刚刚开幕,您没看开幕式吗?”前台小姐掏出手机,视频上正播放女子10米气手枪资格赛集锦。
“今晚十点我们的选手有望冲击中国队首金呢。”
为什么在她的记忆里,今年是2015年呢?周璟感到疑惑。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
周璟努力在大脑里搜寻2015年的记忆。
她记得15年7月辞职后就回到了九溪市,遇见陈念好和池岷,一直到今天……中间没有空挡。
如果真的经过了一年,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剧烈的疼痛感朝周璟袭来,她不得不按住脑袋。
“您没事吧?”前台小姐问道。
“没事。”周璟挤出一个微笑。突然,她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方便问一下,你知道女子20km竞走比赛在几号举行吗?”
“稍等,我帮您查一下。”前台小姐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是在20号。”
好险,没有错过满悦的比赛,周璟长舒一口气。她答应过满悦要参与她的每一次比赛的。虽然随着满悦的国际比赛越来越多,周璟没法每一次都到场观看,但至少守在电视前还是要做到的。
如果是这样,满悦他们大概不会来了。
不对,她自己记错日期就算了,池岷难道也记错了吗?
“是不是头又疼了?”池岷跑向周璟。
“你怎么知道我‘又’疼了?”
“你忘了上次在墓园的时候,你也是头疼吗?”
“可上一次,你明明说的也是‘你是不是头又疼了’,我记得很清楚。”
“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周璟的脑袋一阵眩晕,“包括我记忆缺失的事。”
是啊,怎么会那么巧,池岷突然出现在医院里,还总找时间给她做饭,对她关怀备至。
如果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原来你也在骗我……”过往的记忆涌上脑海,周璟的心骤然一缩。
图什么,你们图什么呢,明明我什么都没有,你们图什么呢……
耳边是池岷的呼声,周璟身体下坠,再度陷入黑暗。
这次她没有倒在地上,而是结结实实落入一个人的怀里。
为什么人不得不睡去,又不得不醒来?
扇叶在天花板上旋转,周璟恍惚觉得时间又倒流回半个月前从病床上醒来的日子。
短短的时间,两度进出医院,真不知她是跟医院有缘,还是从未出过医院。
该不会下半辈子就住在这里了吧?还不如沉入海底来得痛快。
周璟掀开床单,跌跌撞撞走向前台。
“请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时间成了周璟首要确认的目标。
“8月9号。”
“哪一年的8月9号?”
“2016年。”
时间没有退回2015年。
“你怎么了?”护士的脸上充满了疑惑,“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不用了谢谢。请问赫添在不在?”如果她睡了这么久,再度醒来的时候赫添没理由不告诉她这些。周璟想找赫添问个明白。
“你稍微等等,她可能去吃饭了。”
周围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周璟思索了一遍,还是决定打给母亲。
无人接听。
“等回拨过来再通知你来接。”护士说。
长长的走廊像周璟寻找答案的心路。
阳光洒在地面,无意间暂停了时间。
周璟又想到那个追逐日光的清晨,水杯像盛满日光般透亮。
啊,她终于留住了日光。
太阳逐渐偏移,挪向方寸之外。
周璟将杯子重新对准日光,脸上再度浮现笑容。
想填满空荡荡的内心,想永远留住温暖,周璟将裹着太阳的水一饮而尽。
阳光在她的喉间翻滚,从温暖到灼热。
眼睛和心只有一样能被满足。
杯子空了。
太阳要走了。
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与周璟躁动不安的心声重合。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整年的时间从脑海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谁给她的记忆上了锁?
“你醒了?”赫添走进病房。
“我都知道了,池岷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周璟盯着赫添的眼睛。
“我也是看在他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才答应他的请求的。你不知道,当时他赶过来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眼睛都红了。这段时间除了你朋友来过,一直是他陪在你身边照顾你的。”
“我的朋友?”
“除去池岷还有两个男生,两个女生。”
原来那不是梦,满悦他们真的来过。
“我究竟在床上躺了多久?”
“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那就是今年6月份进的医院。可之前的十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一切还是无从知晓。
也许那串数字是解开枷锁的最终密码。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暗里,周围都是潮湿的气息,醒来时手脚冰凉。”
“也许是溺水给你造成的心理创伤。”
溺水?她怎么会溺水?
是不小心掉进水里,还是……
“你母亲打电话来了”
周璟奔向前台。
“喂,是周璟吗?”
“是我。”
“你的身体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还好。您的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弟弟呢?”
“你在说什么?”
“我问弟弟在乡下住的还好吗?”
“灏灏,灏灏他已经走了啊……”电话那头传来哭泣的声音,“灏灏已经走了整整一年了……”
空气里只剩记忆在嗡鸣。
“姐姐,你在外面工作要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我这次考试又拿了全班第一。”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剧烈的疼痛感再度袭来。
这一次,周璟记起来了。
记起她赶到江边,抱着弟弟冰冷的身体;
记起暗无天日的房间,浑浑噩噩的清醒,记起那些看似荒谬的梦境。
原来一切都是过去的写照。
她是罪人。
2016年6月7日。
消沉了大半年的周璟鼓起勇气整理弟弟的遗物。在抽屉最深处,发现了初中的日记本。
她记得自己离家前将旧物放进箱子,收到了柜子的最深处,日记本没理由出现在这里。
周璟快速翻了翻,里面都是些消极的思绪,还有最初小说的草稿片段。
“为什么弟弟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爸爸妈妈?要是他从没出生就好了……”
年少时的埋怨潦草得狠毒。
这是她不曾被外界知晓的阴暗面。
她不是圣人,也有过对命运的埋怨。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留在了日记里。
她早该将这些销毁的,仿佛她一直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姐姐。
“3566121”日记的最后一页被记上这串数字。
这不是周璟的字迹。
难道……灏灏读过这本日记?
他不会看到了那些恶毒的想法吧?虽然她曾这么想,但她没有真的希望弟弟消失啊。
周璟瞬间意识到这串数字的含义。
钢琴,钢琴去哪了?
钢琴被夺走了。
周璟闭上眼,想象自己在弹奏音符。
3566121——咪嗦拉拉哆唻哆。
——姐姐,妈妈还给你。
是她害死了弟弟。
她嘴上说着关心别人,却从未深入他们的生活。
她只是肤浅地略过他们,又回到自己身上。
真可笑,她还义正言辞地谴责父母对自己的忽视。可到了她这里,不也一样忽略了弟弟吗?
你怎会不知道善良如弟弟只会报喜不报忧?一个承受自闭症困扰的孩子要怎么融入集体生活?
你早该想到的不是吗?结果没发生就当作不存在?
你跟自己口中的父母有什么区别?
江面的风拍打在脸上,熹微的日光让周璟的眼睛迷茫。
太阳是即将升起还是快要落下了?
周璟站在桥上,感受前倾的失重感。
原来她真的是死了一次的人。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找到让她留下来的理由。”迷迷糊糊间,是池岷在说话。
“她迟早会发现的,到时候回忆恢复怎么隐瞒也没用。”赫添回道。
“至少有段缓冲的时间。我怕她突然记起来会再次受到打击,做出相同的选择。”
“你怎么知道重来一遍她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至少要试一试,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也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池岷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