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10、平常

　　虽然知道没什么可比性，周璟总忍不住对比与许屹和池岷两个人相处的感觉。
　　如果用打乒乓球来形容，和许屹在一起，周璟总是发球者。
　　她不断找话题活跃气氛，但球总会莫名的触网，在桌上弹了几下又归于平静。周璟仿佛将球掷入无底的深渊里，等不到确切的回音。
　　和池岷在一起，周璟的球总能抵达他的半场。
　　两个人有来有往，像场拉力赛。她不用担心球会频频触网，因为池岷会从不同角度给她发球，乐此不疲。
　　周璟只需要观察白球在空中旋转的角度，适时一击，就能迎来下一局开场。
　　这样放松的感觉是周璟和许屹在一起时无法体会到的。

　　许屹聆听周璟说话的表情就像在忍耐节目中插的广告。即便周璟不看他的脸，也无法忽略他敷衍般“嗯……是吗……还行吧”的语调。
　　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自己找话题呢？周璟一直想不明白，总把责任归咎到自己的“无趣”上。
　　现在她想通了，真正无趣的人不是她，而是许屹。
　　他的目标单一，生活乏味，压根找不到有意思的话题，便也觉得别人的话题没意思。
　　“无用”的对话怎么会有趣呢？实用主义者如是想。
　　于是他选择用被动的回应消耗周璟说话的热情，让周璟自己觉得乏了，便能迅速结束对话。
　　如此一来话题始终围着许屹转，周璟的观点永远得不到认可。
　　好一个聪明上进的青年，好一种推卸责任的方式。
　　贫瘠的土壤结不出风趣的果实，真替这块土地感到可惜，周璟想。

　　坐在周璟身后的池岷，那时在做些什么？
　　听她和朋友说话，感受她语气的喜怒哀乐，追寻她目光的焦点……
　　尽管最多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你会回头吗，在什么时候转身？双手搭在桌上，放回腿上，无处安放。
　　该怎么进入对话，什么时候切入不会打扰？张开的嘴欲言又止。
　　为什么她没有回头多问一句“那你呢，你怎么想？”
　　为什么她不曾坐在他背后，感受他的视角与沉默？
　　周璟闭上眼，按停想象。愧疚却像开了闸的水，不停翻涌。
　　为她的粗心，为她的失察，为她无法回应那忽略了许久的感情。

　　周璟不禁反思起自己曾抱持的爱情观。
　　如果感情的事要划分先来后到，因为种种原因迟来的人岂不永远失去了追求爱情的资格？
　　这不就跟断言“上不了重点大学就完了”的人一样过于残忍了吗？

　　周璟一直这样残忍，为了成全她泡沫般的一见钟情。

　　如果所有的爱情都如想象般一拍即合，相爱岂不成了流水线般高效的配对？
　　两人对视一眼，确认是彼此没错，然后迅速恋爱结婚生子，没有半分差池。
　　初次相遇没产生火花的人会迅速离开，寻找下一个“真爱”。而他们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那个一见钟情的人，永远在寻求“爱”的路上。
　　可明明真正的难题是相处的过程，是在曝露缺陷后两人共同治愈，共同前行的过程。
　　迷信一见钟情就偏离了体会爱情要义的轨道。

　　为什么周璟一直拒绝日久生情的可能呢？
　　她害怕幻想被打破，还是怕成为像周至诚一样“日久生情”忘却旧爱的人？
　　可一见钟情只是开始，相爱相守才是过程，为什么她想当然的觉得一条路走到底就可以遇见幸福呢？

　　原来周璟在这场爱情中偷懒了。
　　她想快点排除其他因素，一步直达幸福。却忘了考察和她一起前行的伙伴是否怀着与她相似的人生观、价值观。
　　她只顾埋头走路，却不知路边早已立起“此路不通”的牌子。
　　她天真地以为那些微乎其微的可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一次又一次扔掉了可能参破未来的线索。
　　是她偷懒了。
　　她理应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不是将选择权托付给命运，托付给一见钟情。
　　是不是对的人该在相处中去体验，大脑或许会撒谎，但身体不会。

　　池岷提着菜篮走进周璟家。
　　“小璟……周璟……太久不见，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了。”
　　“不必拘束，像以前一样就好。”
　　“那……那麻烦帮我把菜篮里的胡萝卜拿出来。”池岷想了想，还是略过了称呼。
　　“今天要吃胡萝卜吗？”
　　“是想雕花给你看。”池岷用雕刻刀在胡萝卜柱上划出花瓣的形状，一片接一片，一层接一层削出来，将成品放在周璟手心上。
　　“你看，一朵橙色的玫瑰就做好了。”
　　“这不像玫瑰，像莲花。”周璟摸了摸花瓣，“温柔的莲花是不会带刺的。”

　　突然没了回应，周璟抬头一看，红晕挂在池岷双颊。
　　莫名的，周璟觉得以前的池岷又回来了。
　　“你还是那样不禁逗。”
　　“你也跟满恪学坏了。”
　　“怎么凡是坏习惯都是跟满恪学的？满恪听了该大喊冤枉了。”
　　“不管，今天要罚你多吃一碗饭。”
　　“还有这样的惩罚？”
　　“为你量身定制的惩罚。”
　　“看来有人早有预谋。”
　　“是怀着好心的部署。”池岷纠正道。

　　饭后，两人沿着江边散步。
　　“快跟上呀，怎么感觉你总是慢我一步？”周璟问。
　　“对不起，习惯了。以前总在你身后，像个影子一样不需要说话，默默跟着就好。现在和你站在一起，好像突然从幕后被推到幕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从没把你当影子看待。”周璟转身面向池岷，“以前我以为你在队伍后面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末尾的位置是令你感到放松闲适的位置，所以没有强迫你跟上。现在我知道你是带着落寞的心态走在后面，非得把你拉上前来不可。
　　你才不是什么影子，你是池岷，是你人生中的主角。你该堂堂正正走在路上，活出真实的模样。”
　　周璟将池岷推到前面，“别回头，往前走。”
　　池岷的背挺得很直，手僵硬地放在身侧，像木偶般一顿一顿地走着。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总觉得有些别扭。”
　　“没关系，继续走，习惯就好。”

　　跟在一个人背后是什么感觉？
　　满心满眼只有那个人的背影，夏风吹过，他的头发丝都看得很清晰。
　　想象着他的表情，他的内心，凝视他的每一个步调和姿势。
　　为什么蜷缩了手指？
　　风刮乱了他的头发吗？

　　一定很痛苦吧，处在黑暗里。默默的，默默的，得不到回应，像是放逐了自我，被静默判处无期徒刑。
　　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像两条平行线，在街道上默默延伸。
　　如果没有遇见周璟，池岷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吧。
　　何必与她共渡劫难？
　　周璟停下了脚步。

　　“怎么停住了？”池岷问。
　　“你怎么知道我停住了？回头可算犯规。”
　　“即便你在我身后，我也能感觉到你的脚步，你的呼吸，你的表情，你的思绪。你的静默早已代表千言万语。此刻我们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我能体会你对着月亮的心情。”
　　“不许回头。”周璟再次强调。带有哭腔的声音出卖了她。
　　“好，好，我不回头，我就站在这里。但请你相信，在你身后的我一点也不辛苦。
　　说来不怕你笑，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快速收拾好自己，往学校冲刺。
　　想着新的一天又能看到你，看你在窗边读书，看你和满悦聊天，看你劝满恪不要和妹妹吵架……尤其是换了教室坐在你身后，抬眼就能看到你……那真是我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光。
　　你知道吗？心里住着一个人可以时刻惦念的感觉，真的很美好。去喜欢，去爱这件事本身就很幸福，无论结果。
　　你不需要觉得愧疚，更不需要自责，因为我早已在爱的过程中收获了许多。”

　　“你真的变得不一样了，话都说得流利了不少。”
　　“我怕词不达意，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又怕这说法太过轻浮。人怎么可能真的掏出自己的心呢？夸张的形容反倒显得人不真诚。究竟该如何表达才恰如其分？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校庆演出的尺八……你还有在演奏吗？如果有这个荣幸，我想再听一次。”周璟说。
　　她相信这世上有许多胜于语言的表达方式，比如文字，比如音乐，比如他们此刻的对视。
　　周璟在池岷眼里看见了自己模样。不是转过身佯装坚强，而是微笑着流泪的模样。
　　那个真实的自己终于被看见了。
　　不，应该说一直有人在等待她袒露真实的自己。
　　只要她愿意，就能被看见。

　　夜晚，噩梦准时来袭。
　　被水包围的困境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仿佛周璟被囚禁了许久。
　　从水面伸来一只手，直直伸向周璟，试图将她拉上水面。
　　她该接受这只手吗？
　　沉入水底的瞬间，周璟惊觉为什么非要下坠不可？
　　一定有什么理由支撑她浮出水面。

　　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
　　舍不得亲人，舍不得朋友，舍不得……
　　远处传来朦胧的声音，悠扬而轻缓的旋律缓缓注入水底。
　　是尺八，是那首熟悉的曲子——《春天来了》。
　　春天真的会来吗？
　　明明才刚过去不久。
　　再等一个寒冬多不容易啊……
　　她还有那个力量紧握春天吗？

　　“356……6……1……2……1”
　　这一次，周璟终于看清了掌心的数字。
　　是什么时候记下的数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不行，她还没揭开谜底。
　　周璟拼命蹬腿想抓住那只手。
　　越是挣扎，海水涌入鼻腔的速度越快，大大小小的泡泡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她已分不清是真的溺水还是在做梦。

　　梦境会是未来的预兆吗？
　　周璟想起梅爷爷曾劝自己离水远一些。
　　古老的木箱，来不及阅读的八字……
　　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如果这注定是周璟的结局，
　　现在的她还能坦然接受吗？

　　“今天的市场有卖荷叶和莲蓬，我买了几朵回来。荷叶拿来包饭，莲子拿来炖汤，你说好不好？”
　　“你是大厨你说的算。”
　　“大厨的服务对象是我们小璟啊。”
　　“那就允了。”
　　“自从我们一起吃过荷叶饭后，我就一直在追寻那个味道。身处异国他乡的我，每遇见一家卖荷叶饭的餐馆都会进去尝一趟。但品来品去，总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于是我干脆自己下厨，想着总有一天能重现那时的味道。可惜我始终没有成功，那家店也已经关门了。”
　　“你去找过那家店了吗？”
　　“是啊，我回到九溪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它。附近的人说已经关门很多年了，这也是最令我惋惜的地方。曾经留下那样深刻回忆的地点突然消失了，真让人难以接受。”
　　周璟没有说话，池岷已道出她心中的感觉。

　　“来尝尝池岷版本的荷叶饭。”
　　“你别这么期待地看着我，我又不是什么大赛的评委。”周璟让池岷自己挡上眼睛。
　　“怎么样？”池岷的语气迫不及待。
　　“很好吃。虽然和那个时候的味道有些差距。”周璟看到池岷的嘴角耷拉下来，连忙补充道：“不过你别气馁，多试几次肯定能更好。不过也没必要重现那时的味道呀。你有你的做法，有你独特的感觉，这样也很好。”
　　池岷耷拉的嘴角重新上扬。
　　周璟接着说：“在新章的时候我尝过一家和那时味道很接近的荷叶饭。真的很接近，吃的时候我都惊呆了。”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吃。”池岷说。
　　一起，一起这个词真奇妙，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已经过了会被甜言蜜语哄骗的年纪，周璟为这简单的两个字深深触动。

　　“我喜欢吃蓬松的米饭，软乎乎的又保有颗粒感，你喜欢吃什么米饭？”
　　“我的话怎么样都可以。你知道的，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不太计较这些。”
　　“才不是呢，是以前的你不上心。吃的种类多了，留心的话一定能注意口感的区别，喜欢和不喜欢是在比较之下才能显现的。”
　　周璟没有说话，她在细细品味口中米饭的滋味。
　　确实如池岷所说，软乎乎的米饭轻盈又不失存在感的口感，真的不赖。

　　“你现在还在了解植物的知识吗？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借《花草世界》了。”池岷问。
　　“是啊，我以前最爱读那本书，谷阿姨临走前还把书送给了我。可惜那之后我几乎再没碰过那本书。怎么说，就是觉得长大了，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应该去做，没有闲情再关注这些。
　　长大的记忆也比不上小时候，许多花我都已经认不得了。比如绿化带里偶然遇见的紫色小花，我每次路过都会为绿色中的一抹紫色而惊喜，想着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最后也只是抛诸脑后，不了了之。”
　　“她叫黄素梅。绿化带里开紫花的灌木叫黄素梅。”
　　“黄素梅……这有名有姓的真像是人的名字。”周璟感叹。

　　“对了，我曾经在九溪大桥见过一种黑白相间的鸟。”周璟边说边比划，“你知道那是什么种类的鸟吗？”
　　“那是阿穆尔隼，前不久我也在那儿见过它。”池岷答道。
　　“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注意到同一种鸟，这真是件有趣的事。”
　　“是不是很像在隔空对话？”
　　周璟点头，“就像我们十几年后再次面对面聊天一样神奇。好像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依旧没有改变它的本质。”

　　“你相信缘分吗？”池岷问。
　　周璟摇摇头。“现实告诉我，缘分不过是幻想，是一种在绝望中滋生出来的，对于美好感情的寄托。
　　想象一个存在于未来的人，为他的缺席寻找借口，逃避当下的不如意。最后再将所有的期待投射于他人身上，为肯定他的出现寻找合理性。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的缘分。”
　　“所以……你的答案是不相信。”池岷看着周璟，“是不想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周璟沉默了。她相信过缘分，只不过那个乘着缘分到来的人最终还是走散了。于是她开始质疑缘分是不是只负责遇见，不负责相守。
　　她害怕承认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于是她对缘分嗤之以鼻，开始否认它的存在。
　　“有没有缘分似乎也不那么重要。”周璟说。
　　“是啊，真心想见面的人一定会重逢。”池岷说。
　　“饭碗我来洗吧，总不能什么都让你做，还是得两个人一起分担。”熟悉的字眼从周璟口中流淌出来，仿佛她和池岷一直生活在一起似的。
　　周璟瞥了眼池岷，他正在收拾碗筷，似乎没注意到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明天就是我们约定六人相聚的日子了。”
　　“是啊。”池岷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希望我们彼此都是坦诚的，不要有欺骗。”
　　“那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池岷语气低落，“无论如何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对我，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千万，千万别看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