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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者无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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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夫人左手无名指戴着一只蓝宝石戒指,她说这是她的亡夫留下的,每当有人问起,她总是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旁人便不好再多过问。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叙述故事,久而久之眼泪就成了习惯,无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眼泪都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作为她故事的点缀。
夫人的故事很简单也很普通。
和丈夫年少相爱,同床共枕十余年,当了十余年的家庭主妇的结果就是被人背地里至少议论了七年——丈夫在外有情人。男人啊男人,总是这样,把偷情当做常规,哪怕他在外面包养一群女人,只要在人前对妻子表现出一丝的体贴,都能被称作“模范丈夫”。很可笑,不是吗?
事实证明哪怕相处了十余年,丈夫对夫人仍然不够了解。他不知道她月经后清洗血迹,他也不知道她在厨房中处理骨肉,这些都是他眼中的琐事,当然,他也不知道,有些时候,丧偶比离婚要便宜很多。
也是在他死之后,她才知道她的混蛋丈夫竟然还在吸毒,家里早已背上沉重的贷款。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把他的器官全部卖掉。
她需要钱,很需要。所以那个人找到她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
夫人讨厌男性。她不在乎大师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只想确保自己的安全。夫人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杀人事件继续出现,那她就先杀了三十七和石斑……杀人总比被人杀好,况且,“死者无言”这个道理她早就从她丈夫身上领悟到了。
夫人从房子中放的工具箱中拿了榔头悄悄藏在房间里,以备不时之需。三十七失踪的那天,她把门锁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竟是一夜无眠,只好在第二天早上浅眯了一会,稍微清醒时已经快到中午。石斑和玛丽娅早已出门,房中只剩她和修女。
夫人突然听见斜对面传来砸门声,砸门的人很急躁,声响又快又重。斜对面的房间,不是修女吗?夫人把门拉开一小条缝,看见三十七面色潮红,站在修女门前。
三十七的状态很不正常,像是刚吸完毒。修女刚打开门他就一把摁住了修女的肩膀,嘴唇奇怪地抽动着,按住修女肩膀的那只手也抖个不停,另一只手在身上抓来抓去。
“你会相信我吧,修女……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不是我杀的人……你要信我啊……肯定是别人,别的人害我…”
他说话声音时大时小,头神经质地转来转去。但那只按在修女肩膀上的手,却抓得越来越紧,指甲甚至陷入了修女的皮肤中。
三十七紧张地转来转去,他一定要想个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没有杀人……没有——杀人?自己怎么能确定自己没有杀人?手上没有血?可大师是中毒而死。没有毒药?毒品过量就会致死,这点他清楚得很。那么,他要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杀人?
他过于兴奋的大脑突然闪过了一丝线索。有了,如果杀了修女,不就能知道自己有没有杀过人了吗?如果没有杀人,自己一定会在杀了修女后非常害怕。三十七知道这些想法完全没有逻辑,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他松开自己对修女肩膀的禁锢,手掐在了修女脖子上。
心脏跳得好快,他手上越来越用劲,他能感觉到修女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马上,他就能知道真相了!
“咚!”
什么声音,离自己耳朵好近?三十七还没反应过来,又是第二下。
“咚!”
三十七栽倒在了地上。
……
在三十七松手的瞬间,修女也摔在地上。她不断地咳嗽着,被人慢慢扶了起来。夫人扶着她,不远处扔着沾着血迹的榔头。把她扶到房间的床上后,夫人把三十七从门口拖进房间,锁上了门。
“你这有刀没?”夫人问修女,“我们必须在他醒之前杀了他。”
修女终于缓过神来。
“《圣经》说,‘不可杀生’。”
夫人挑了挑眉说:“这话应该让上帝自己给杀人的人说。”
夫人在房间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把水果刀。她把三十七拖到了卫生间里,关上了门。修女坐在床上翻开《圣经》,念道:“……凡杀人的,没有永生存在他里面。”她闭上眼睛,不看不听不想。
修女觉得应该是过了很久,她不愿看时间。夫人在门口叫她,问她有没有拿多余的衣服。修女把自己的衣服递进卫生间,正打算坐回床上时,被夫人叫住。
夫人说:“当时你为什么不反抗?”
修女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夫人说的是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咽喉一样,叫她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好在夫人没有继续追问。见她许久都不说话,又说道:“之后再说吧,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
……
因为昨天的事情,我们沉默着出门,沉默着继续这已经成为习惯的散步。我的手心不停出汗,我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在出门前我趁玛丽娅不在,把她今天的药换成了我早就准备好的毒药。无色无味,立竿见影,不会有任何痛苦。马上就到玛丽娅平时喝药的时间了,她会回到她的房间,喝下我为她准备好的“药”。
在我们回别墅的路上,我一直在看她。她穿着我们见面那天的蓝色连衣裙,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看起来太瘦又太过虚弱,像是下一秒就会和风一起前往远方了。她苍白得像纸,眼睛却蓝得像是大海,她冲我微笑,我想起来小时候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我躺在棺材中漂洋过海。
我们终于走到别墅,我同她道别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计算好时间,我确定走廊没人后,悄悄溜进了她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了。我将手指放在她的鼻子前,没有呼吸。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本应将她的头砍下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发现我的手在抖,眼睛无法聚焦在她的尸体上,下意识地一步步退到房间门口。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冲出房间,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到,冲进我的房间里的卫生间,抱着马桶开始吐。我吐得昏天黑地,生理性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进马桶里,我吐到胃里一点东西都不剩,按下马桶冲水按钮,脚一软摔在地上。
过了很久我才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出门,不敢看她的房间,一路扶着走廊的墙,敲响了夫人的门。
开门的是夫人和修女。
我嗓音沙哑,先一步开口说道:“玛丽娅死了。”
夫人说:“三十七也死了。”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脱离了我的控制,这些发现让我强打起精神,丝丝血腥味渗入我的鼻腔,我又看了夫人一眼,眼皮抽动了一下,直觉告诉我她和我是同一种人。
我猜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都默契地不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做过多深究。我们沉默片刻,夫人生硬地告诉我她已经劳累了一天,现在需要休息一会。我顺着她的给的台阶下,连忙告辞。
我知道我们现在想的恐怕是一样的东西——要尽快杀了对方。
而现在,距离两周的期限,还剩五天。
4.
有整整三天我都躲在自己房间思考究竟该怎么办。夫人有所警惕,现在很难再下手。说实在的我也不是非要杀她,一百万美元已是囊中之物,再加上之前的五十万,我没有必要再去跟她拼命了,杀人这事说到底还是吃力不讨好,我又不是恐怖分子,没必要再跟她们纠缠下去了。
我决定去找夫人谈一谈。
夫人和修女刚出门了,我坐在一楼客厅里面等她们,不一会夫人就回来了。我没想到她会回来的这么快,她明显也愣了愣,不自觉后退几步。
我有些尴尬,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说:“夫人,我需要跟你谈谈。”
夫人点了点头,问我:“去哪?在这?”
“上楼吧。”不是我对一楼有什么意见,只是大师的尸体还在餐厅摆着,忍受二十分钟的异味坐在这里等人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为表诚意,我在前面走着。一想到未来,我不由自主地心态轻松了许多,但身后突然传来了什么异常的响动,我下意识回头,夫人握着刀朝我挥来,已经来不及躲开,我掐住她的胳膊,在最后一刻勉强把刀的落点从我脖子上挪开,但被刀砍到在所难免,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离我的右眼越来越近。
痛,痛得要命!我忍不住在心底咒骂我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种时候竟然能想到“谈和”这种蠢方法,竟然就这么大意地将自己后背暴露给别人!我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杀玛丽娅,留下她比留下夫人要好太多了。
我咬紧牙关,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夫人手里的刀上面还有我的血,她没想到我还有活动能力,我狼狈地扒着楼梯扶手,尽我可能地向上移动。她犹豫了一下,应该是确定我没有反击手段了才追了上来。
所以,我趁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在背对她的瞬间,把手伸进大衣内兜,掏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枪。
我转过身,她离我只有几步距离,但我此时不合时宜的转身动作让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她冲上前来,我扣下扳机,那么,究竟是她夺枪更快还是我开枪更快?
伴随着子弹射入□□的声音,她向后栽去。是她先中枪,像我过去经历过的无数惊心动魄的时候一样,这次,依然是我赢了……命运向来偏袒于我。
我扶着楼梯把手,一步步走到她跟前。我把枪对准她的头,连开两枪。
我在做完这一切后瘫倒在地上,靠着她的尸体,疼痛使我清醒,也使我失去力气无法动弹。但好在刀扎的比较浅,简单消毒包扎一下就好,只要熬过这最后一天半,我甚至可以去换个义眼。我从地上痛苦地爬起来,半走半爬到医疗箱边,拿到了消毒用品和纱布。
弄完这一切已经很晚了,我靠着沙发发呆,等修女回来。
……
修女坐在靠近湖边的岩石上,夫人离开时和她说好,如果能杀掉石斑,会回来找她。她把《圣经》摊开放在腿上,呼啸而过的狂风刮得她脸疼,她的衣物太过单薄,抵挡不住这晚秋的寒风,她试着把自己蜷缩起来以获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夫人没有回来。
天色渐晚时修女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坐的腿麻,站起来时差点摔到湖里去。她在心中不断祈祷着,祈求上帝——夫人只是忘记了她们的约定而已。她往回走,却不敢走得太快,她不断安慰自己,只要走慢些,或许在她回去之前夫人就会打开门出来找她。
她感觉自己心跳很快,手和腿一直在抖,她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还是走到了别墅门口。修女在手放在门上的一瞬间,想起了夫人问她的那个问题。
修女在一个乡下的修道院长大,乡下人很少,捐款也很少,修道院里的修女修士都是勉强维持生计。修女记得在修道院后面是一片菜田,在她很小时就开始帮忙摘菜除草。生活虽然贫苦,但好在大家知足常乐。
可是她长大后,乡下人越来越少,很少有人来修道院,菜田也渐渐没了收成。年长的修女给了她一笔钱,把她送到车站,让她去大城市碰碰运气。
大城市的生活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修女和一堆人一起挤在破落的小公寓,每天打三四份工,只要能赚钱,她什么工作都做。打工挣来的钱留一小部分供自己生活,剩下的全寄回修道院。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修道院还是一天天落魄下去。
修女有时半夜失眠睡不着,趴在窗口向下望,霓虹灯光晃得她眼睛疼,她忽然想起修道院的那片菜田,不知道今年收成怎么样。她眨了眨眼,眼泪掉落下去,无声无息。
收到邮件时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盯着那封邮件,她坐在床上坐了一整夜,第二天辞去了所有工作,逃命一般带着自己所有的行李,前往了约定好的地点。
她一直没有告诉夫人,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在祈祷自己明天不要醒来。只要她不醒来,她就可以从那些责任底下逃开,逃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永远不回头。
修女自嘲一般想着,明明已经假设了那么多遍自己的死亡,现在竟然还会害怕啊。她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狂风裹挟着落叶吹入门内,她转身把门关好,就听见三声枪响。她瘫在地上,血抹到门板和地毯上,像是某种劣质的恐怖电影镜头。
修女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她说:
“谢谢你。”
……
我开完枪后,重新靠在沙发上。茶几上有大师落下的一盒烟,我拿了一根,从茶几抽屉里翻出打火机点燃。我深吸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还有一天就结束了。拿到这些钱后,我要先把欠的债还了,然后去大医院里面给我右眼换个义眼,之后我应该还会剩些钱,我要拿着这些钱躲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绝对不要再和□□扯上一点关系。
如果可以我想知道玛丽娅的过去,她的真名,她去过哪里,她曾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吞云吐雾。
我的眼睛越来越困,终于再也控制不了地合上了。我梦见了很多事情,乱七八糟一堆全塞进我的脑子里,我又梦见她了,梦里她跟我说话,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但我知道一定是她。我抓着她的手说,你不要走,你要去哪里。她轻轻地叹息,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抓她手抓得更牢,因为是在做梦,因为你只是我的梦。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痛,来源于我的腹部。我瞬间清醒,下意识去拿我的枪,却摸空了,我的冷汗在往下流,在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被人握着。
是她。
玛丽娅穿着我们见面那天的蓝裙子,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拿着我的枪。她微微笑着,说:“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梦呢?”
没有必要再去做无谓的挣扎了,我瞬间明白了这点,我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我想通后身体也不再紧绷,继续瘫在沙发上。我问她:“你为什么没有死?”
她和我十指相扣。她说:
“你一直以为最先清楚你计划的人是夫人,对吗?”
我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告诉我:“如果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该有多好。”在说完这句话后,她说出了我的真实姓名。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件事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疑点。其他人都是单独被送来,只有我和她是在一起。刚来时我晕了很长时间,但她却一直清醒。还有很多很多被我忽略的事情,奇怪的事情,在她的提醒下终于清楚了起来。
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就是那个寄信人!
我打了个寒颤。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假的,装出来的……”
“刚开始是。”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补充道,“可是你很有趣,你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有趣,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捂着腹部的伤口,忽然又想起了之前做过的那些梦。
我拽着她的手拼尽全力坐起来,太过剧烈的动作撕扯到了腹部的伤口,血不停往出涌。我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血顺着我们的指缝滴到地上,我说个没完没了,声音嘶哑到像是恶魔的咆哮:
“我把我的骨灰送给你。你把骨灰倒进你家门口的下水道,我就从你家开始环球旅行,或者你扔到太平洋里面喂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我的骨灰。”我恶趣味地想着,等她哪天吃到了含我骨灰的鱼,我就在天上嘲笑她。
我说了很多没意义的废话,我给她说我的过去,我的真实经历,我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而她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我感觉头越来越晕,痛觉也不再清晰,连我自己说的话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突然恐慌起来,我还有那么多要说,我还没……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她的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握紧我的手,为了能让我听见而凑的很近。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彻底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