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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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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门的第六十二任弟子褚沄之觉得,他最近摊上事儿了。
这是他活过来的第三次。这么说好像不大准确,但前两次——他几乎可以确认,他确实是死了。
他原本是南明山下一座无名村子里,一对普通夫妇的小孩,他们的脸,褚沄之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单记得那个时候,他娘喜欢将他抱在腿上,带他看河里的小鱼小虾。他爹那个时候总是很晚回来,不记得原因了,总之当时也从未想过去问,好像从生下来起父亲就是应该那么早出晚归的,所以他人生绝大多数时光是同母亲度过的。
这样懵懂平凡的日子过到他五岁那年,一场他至今也从未见过的通天大火,连带着天都晕上了红色,几乎将整个村子烧干。他娘将他塞进酒坛里,随后便没了踪影。年幼的褚沄之曾偷偷探头看过一眼,那个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倒在地上,身上还未沾上火苗。他有点奇怪,试着叫唤了几声“娘”,并无人回应他。慢慢的他累了,太多的热和太多的烟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几乎是闭上眼睛打算睡了——这个时候他的酒坛被人打翻在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又一次苏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的不是他娘,而是另一张年幼而伶俐的脸。
那姑娘看着年龄比他大些,却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他的模样像在看什么小动物。他当时还觉得奇怪,这村子里上上下下的小朋友他都见过,独独这姑娘长得陌生,而且穿的也不一般,他们穿的都是粗布麻衣,这姑娘身上是云锦纹白绸缎。见这姑娘周围的村民们跑得跑叫得叫,唯独这姑娘不跑也不叫,就那么怔怔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发毛。当下他产生了一个不成熟的猜想:这姑娘大抵是天上的神仙,不然怎地如此超凡脱俗?
那神仙姑娘后来对他说:“你要不要来做我的狗?”
幼小的褚沄之,被这短短一句话击碎了世界观。他充满迷惘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那期间他明白了两个道理:一,这神仙姑娘眼睛不好;二,原来神仙也养狗。
他原先是相当坚定的、认为这姑娘多半有点毛病,自己跟了她铁定前途未卜。然而刚想肯定地说一句“不!”就见到自己对面的刘屠夫家,小孩儿被房梁压住,腿都烧焦了一片,光看着就惊心动魄。或许是那画面过分惨淡,被吓到的小男孩,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到了嘴边的“不”字,最后说出来变成了一声“汪”。
——他就这么被长青门的未来准掌门拐回了家。现如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为了在长青门活下去,他曾在周秦面前叫过多少次屈辱的“汪汪”,又是到了几岁这场面被年青的周夫人看见,教育了他俩一个晚上才教他们弄明白一个基本常识:褚沄之不是狗。
知道了他不是狗的未来小掌门非常失落,甚至都不爱找他玩儿了。褚沄之老是看她一个人落寞地走来走去,心里莫名也多了点同情,一天下午偷偷钻进她房间里,牵着她手告诉她:“虽然我不是你的狗,但是我依然会一直陪着你的。”说得十分动情,口齿不清,目光真诚,催人泪下。当天即将入睡的周秦,看着这样的褚沄之,倍感亲切、分外感动,当即抚摸上了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直视着他的目光,回答他:
“滚蛋!老娘要睡觉!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那天褚沄之获得了未来小掌门的一顿毒打,同时也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原来周秦一直知道他不是狗。
这样长大的褚沄之,原本以为从此也要这么小打小闹地了结余生,可残酷的现实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告诉他:你想得美。
因为他根本死不掉。
那一日的七日前长青门的掌门病逝了,后来的七天全门派上上下下都在准备前掌门的丧事和周秦理所当然的上任。按说这一切也就该这么按部就班地实施下去,可是偏偏在周秦上任的前一天出了岔子。
要说周秦本人自幼万千宠爱加身,对这类事情不甚敏感倒有道理。但褚沄之是有心眼儿的,他从小形单影只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图生存,只顾着拽着周秦这条大腿是全然不够的,在周秦看不见的地方,他逐渐学会了以面具示人,别人眼前是温柔明事理的长青门弟子,背地里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算盘。唯独留给周秦的那份最真诚——奇怪得很,他唯独觉得对她没有伪装的必要,估计是自己最难堪最落魄的时候都早已被她看去了,再伪装倒显得画蛇添足。
习惯于打着小算盘的褚沄之,在那张暂且空虚的掌门之位上,看到了除周秦以外、其他人的野心。
他在自己心里列了条长长的名单,在这上面写的都是有可能觊觎掌门之位的人的姓名,按威胁大小排序,第一位就是周烨的次女:周宁。
周秦上位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忙着准备仪式,那天褚沄之心里突然有点不对劲,说不出来哪不对,但就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忐忑。他于是带着这份忐忑去明渊堂找周秦,在门口看到穿丧服的周宁,坐在明渊堂的门槛前大呼小叫:
“我爹才死七日,她周秦就要踩在我爹未寒尸骨上就任吗?这不是寒了我亡父的心吗?这不合规矩!我不同意!!”
这位大小姐抱着门槛哭得楚楚可怜,天生的一张动人脸蛋,难免不叫人心疼。此时围观的弟子们便有人说了:“可我派以往就是这个规矩,烨掌门他自己并非不知道,更遑论痛心了。服丧七日顺位上任,随后在掌门之位上服丧也未尝不可啊!”
说话的弟子是前几日门派刚刚收下的,姓常名立轩,今年也才刚满十三,进门的时候是被父母送来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来长青门是谁委屈他了似的。一开始大家都不看好这动不动就哭的小孬种,就褚沄之看到的他被同门师兄弟欺负的次数都已经不下三次了,要不是他出手相劝,还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往日里看着不吭不哈的常立轩,这个时候倒显得底气十足,说话有理有据,倒着实是给了褚沄之一个很大的惊喜。
原本预想中的起哄没有到来,褚沄之看着人群里的常立轩,他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冷场面的情况,显得有点局促了,然而并没有改变话头的意思,依然立在人群中,站得端正。
褚沄之一望便知:那前来看热闹的并非此地的过路弟子,打头那一两个善长若虚,平日里便常常随从周宁左右,往这个方向想,便知道这一小撮人是她周宁故意带来给自己涨威风的,独独这一个常立宁是真的路过来看热闹,看热闹也就算了,居然还企图变成热闹。褚沄之看见周宁脸上闪过的一丝惶恐,心里暗自笑了。
这新招来的“小孬种”,看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彼时他的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褚沄之转身,看到了藏在他身后的周秦。
“看什么呢?乐成这样?”
褚沄之短暂地愣了一下。他在心里笑,并没露在面子上,怎么周秦却一看便知?莫非这关系处久了真是会产生点玄乎的“感应”之类?然而他没再考虑多久,指着那人群中抱着门槛的周宁,对她说:“你妹妹,正在你明日的‘宝座’前哭丧。”
周秦眯缝着眼观察了一阵,忽地裂开嘴乐了,笑呵呵地说道:“嚯!她穿这个也挺可爱的嘛!”
褚沄之:“???”
有那么片刻,褚沄之想,周秦这与生俱来的妹控,是不是她拿对弟弟的感情换来的?倘若真是如此,有没有办法将这天然缺陷纠正回来?不然他当真害怕不远的将来周秦被她妹妹卖去别处的时候,她还在帮周宁数钱。真要有那一天,他抱谁的大腿去?
然后就看到,他的“大腿”大喇喇地从他背后出来,一路张扬着走到她亲爱的妹妹跟前,将人好生扶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褚沄之发誓,那一瞬间,他有幸看到了大小姐周宁脸上破碎的表情。
“妹妹,下雪天的,你为何独自在这门槛前坐着?受风寒了怎么办?想当年我母亲的姐姐,就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风寒,没能成为我的母亲,成了她云昌山的掌门……唉,想想还有些唏嘘。”
周宁脸上的破碎感,随着她乱七八糟的废话愈发严重了。
“行了,没事儿了就回吧,善长若虚,过来把你们师姐领回去——”
这句话倒是把本是来随周宁闹事的两位师弟说懵了,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别说是他俩了,就连一直在旁看热闹的褚沄之也没料到她这种“战术”,不禁在心里称赞妙哉妙哉,这一招出其不意,倒真真是避免了许多麻烦。
至于后来发现周秦本无任何战术,只是真心实意说那一番话的时候,褚沄之心绪的复杂……那又是后来的事了。
然而周宁已是做足了撕破脸面的准备,自然不会这么快就偃旗息鼓。她忽地抱起了周秦的脚,跪在地上哭:“周秦!你还是不是人啊!我爹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你一去问安就出事了?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你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周秦估计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她向来乖巧的妹妹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副泼妇样,语气里的针对就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了。然而周秦由于从未遇到过所谓“泼妇”,自然也从未制作过什么应对方法,此时被周宁纠缠个不清,更遑论左右善长、若虚二人还上赶着添油加醋。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好好的一个上任准备,被她俩折腾得鸡飞狗跳,就连平日里断不会主动参与这类混乱局面的常立轩也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脸贴在不知道哪个人的胸脯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褚沄之打开他一柄紫玉折扇站在一旁看热闹,眼睛笑得弯弯,同往日里看戏就差一把瓜子。
这是怎样一副岁月静好的场面?不知怎地就此断了线。褚沄之的记忆便停在此处,唯一记得的是后脑传来的剧烈疼痛,那疼痛令他此生难忘。因此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混乱的记忆之后,他大概是死了。
死后又一次回到了七天以前,他循着自己并不太肯定的记忆回到了流云水榭。他记得,周烨便是在此处死的。然而却在后院撞上了迷迷糊糊的周秦,她似乎也处于一种恍惚而茫然的状态中,试图寻找什么东西,又不能肯定方向。
她问他:“今日是几月初几啊?”
事实上从那一刻褚沄之便能够猜测,周秦是遇到了同自己一样的事,而且她也是一样的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问,她是不是也死了、回到这里,重新开始七日前的一切,而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规规矩矩地回答她:“腊月初七啊,院子里的梅花都开了。师姐,你怎么了?”
“你过了几个腊月初七?”
“十八个吧?”
……
长青门的第六十二任弟子褚沄之,没有告诉他的师姐周秦,他之所以现在能够比她冷静淡然,不是因为天性痴傻,而是因为十三年前的记忆——
他确确实实已经经历过十八次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