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我又死了》西西芹

1、第 1 章

　　楔子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周秦终于觉得不太对劲了。

　　她是长青门的大弟子、掌门的长女、未来的掌门，是全门派将“飞云十三式”练得最好的人，什么人敢在她面前开这种玩笑，而且还能不被她发现？

　　她觉得有点害怕了。

　　循着记忆，她整理好行装，准备去掌门的房间——她记得这个时候，流云水榭的门前铺了一层厚厚的雪，那是昨日一整晚的时间积的。当她踏过松软的白雪走进掌门的主卧，身边的侍女会先她一步发出尖叫，随后所有人都会赶来：见证掌门的仙逝。

　　可怕的并不是掌门的死。

　　周秦暗自发誓，如果这是一场恶作剧的话，等她抓住这个恶作剧的人，就立马将他驱出长青门，甚至驱出南明山！她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故弄玄虚，重点是故弄玄虚的方式，是让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七日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

　　七日之后，她必须当上掌门。

　　第一章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周秦在她的临川小轩里，将自己灰棕色的长发盘起，扎的是母亲去世前留给她的红珠发簪，往脸上拍好新买的脂粉，换上平时几个月才能换上一次的云水暗纹袍——今天是她父亲的生辰，也就是长青门掌门的寿诞，作为长女，她有理由好好打扮一番，在寿宴上惊艳一番他人的目光。

　　其实她本就生得不错，朱唇杏眼白皮肤，只是平时与同门的师弟们玩得多，性子胡闹些，但是在父亲的眼前，她又须得披好端庄的外衣，教子弟识大体，不为别的，就为那即将传递到她手中的掌门之位。

　　若不是母亲的死，周秦本不会对那掌门一位产生过多的兴趣。按说这掌门实际不该是她爹周烨的，那时母亲真正的意中人，是祖父的长子，流云水榭原本的主人，周炆。一个晴空午后，周炆和周烨二兄弟相约去山中打猎，谁猎得最多，就可以在今日晚宴上坐主位。这实在是一个不合规矩的比法，彼时周炆才是过世掌门的长子，周烨次之，这身份是从天生下来起便决定的，岂能由一场小小的比赛决定？不过仔细一想却也能明白周炆的用心，他并非掌门独子，也知道周烨手底下有一众的支持者，然而这位置已经自然而然落到他的身上，他想用这一计来试探周烨的野心，事实证明这实在是个不怎么高明的计策。

　　长子和次子共同出游，用打猎的形式争夺主位，倘若周烨足够聪明，便知道无论如何他也该让着长兄。毕竟此一役过后，若被人问起胜负，周烨若是赢了周炆，坐在了主位上，他的野心就将彻底暴露在长青门一众弟子的眼中，这是万万不合规矩的；若是负了，那么周炆自然而然成为掌门，周烨用这一负暗示忠心，不再对掌门之位动心思，又何尝不是对周炆有利？

　　然而令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役终究是不分胜负，因为周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周烨给出的答案是：周炆失踪了。为了比赛的公平起见，无人在场证明，在场最有威信的一个是周烨本人，另一位是已经年过花甲的太师母赵鸢，她已经说不出话，至此，即便是有人质疑，似乎也已经无话可说。

　　于是，就这么顺利成章的，掌门从周炆变成了周烨，三年以后，他迎娶了原本是他兄长的心上人方灵儿，又七年不到，诞下了女儿周秦。

　　她的母亲方灵儿其实不是他们门派的人，她来自江南的云昌山，掌门的幼女。云昌山擅长以柔克刚，方灵儿的身法练得很好，年少时常用的武器是长鞭和暗箭，遇到周炆以后，这些东西就变成了水袖和银针。她同南明山的缘分说来蹊跷，当年她云昌山的掌门受邀来西北参加武林大会，需携膝下一子，作为未来的掌门人，提前接受历练。人人都以为她终于要将传说中倾国倾城色的大女儿方明月带来一聚，殊不知带来的却是幼女方灵儿，掌门人方天回说，怪得很，长女近几日不巧受了风寒，只好带小女灵儿来与大家一聚；并无人怀疑。这位幼女虽说不如姐姐的绝色，但通体有着一股子灵气，倒也分外讨人喜欢。众人不见方明月虽然有些遗憾，但见过这位小女，也能想象出几分天姿来。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只在这武林大会上的一见，这位幼女后来同长青门的长子成为了朋友。据说那日在忘川河下，只有方天回的小女一人对这打打杀杀的比赛不感兴趣，独自一人溜了出去，在河边捉虾玩。恰好那日周炆闹肚子来晚了，在河边见到这样一位孤单又特别的小姑娘，忍不住多聊了几句，来来往往，就成了朋友。

　　再然后，便是水到渠成的了。周炆提亲，方灵儿自东南来到西北，为了应这一约，将整个余生都留在了那个陌生的地方。

　　方灵儿是十年前因病去世的，这要是在小时候，她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最后的归处不是那个云深不知处的江南，而她同那个人的婚约也再没能完成。死前她告诉周秦：一定要做掌门，因为在长青门只有掌门可以随心所欲。幼小的周秦不懂什么事她所谓的“随心所欲”，然而她却感知到了母亲的痛苦，那痛苦并非只来自病痛，更多的，是那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哀怨和仇恨。

　　怀抱着这份哀怨和仇恨，周秦来到了她的二十二岁。

　　那日南明山下过一夜的大雪，清晨便有小弟子拿扫帚扫雪的声音。周秦起来的时候，通往流云水榭的路还未被扫干净，她踏过一地的松雪前往流云水榭问安，路上碰见小她三岁的妹妹，周宁，慌慌张张地从后院里跑出来，见到亲姐姐一声不吭，却反倒抖了抖肩膀，端得四平八稳了许多。

　　周秦听见她小声给师弟师妹们说：“后院里不知何时多了只黑猫，险些抓着我手。你们下次去都要小心一点，那玩意儿，晦气得很……”

　　她的声音与周秦的不同，是西北少见的细嗓子嗲调子，说起话来柔和得很，尤其和那张疼人的脸蛋相得益彰。周秦其实很喜欢这妹妹，还记得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小姑娘出去掏鸟蛋、抓忘川里的小鱼，童年时形影不离的两个伙伴，不知什么时候却和她渐行渐远了，如今想想，还会时常有些遗憾。

　　其实周秦挺想跟妹妹交流一下有关“黑猫”的说法，因为她向来是不信什么牛鬼蛇神的。然而周宁躲她就像躲那黑猫似的，从她面前一溜烟地走了，周秦叹了口气，决定向周烨问完安后，独自去后院探访一下那只“黑猫”。

　　然而她终究没能有机会去完成这个小小的愿望。因为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能向她父亲问完一句完整的安。

　　周烨的贴身侍女比她先一步走进主卧，从动作上来看，估计是打了水估摸着要给主子伺候洗脸的，结果进去以后居然再没能将主子从床铺上叫起来，于是惘然地大叫，刚踏进主卧的周秦被她叫得险些下意识亮出袖剑来，好在看到只是父亲死了，便释然地松了口气。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往后的几天日子，周秦虽是昏昏沉沉过着的，却始终觉得有几分虚幻。不知是父亲的死更让她觉得宛如做梦一般，还是她梦寐以求的掌门之位如惊喜般提前降临更让她难以置信，总而言之，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好得像场梦一样。直到给父亲办完全部的后事以后，也就是从那一日起的第七日，那是她正式继承掌门之位的前一天。那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她晨起洗漱、练剑、去明渊堂跟各位叔叔商量有关上任的一切事宜……

　　然后在当日的未时之末、申时之初失去意识。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回到了七日之前。

　　一开始周秦是万万不信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当她打开窗子看见外面一地的白雪，流云水榭盛开的腊梅、以及从后院里急匆匆溜出来的妹妹和听见主卧里的尖叫，她感觉到这一切有点不太对劲。

　　她的第一反应是捏了捏自己的脸，除了疼以外没有其他感受。她于是恍恍惚惚地跑到后院，看见了那只正躲在树枝上舔爪子的黑猫，盯着她喵喵叫。它通体漆黑如墨，独独那双眼睛闪着金亮的光，在下雪天显得格外骇人。周秦本不是个怕猫的人，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无端让她背后发凉了片刻。正当她打算离开这里去别处看看，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姐姐？师父方才仙逝，你怎么在此处？”

　　是她童年时捡来的弟弟。这个弟弟小她四岁，初见时，脏兮兮地躲在一只破酒缸里。她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自己当初为何下山，为何去了那个偏僻的村子，又为何在那里见过漫天大火……她对那个残缺不全的童年唯一的记忆，就是她当初不小心撞上一只酒缸，从那里掉出一个小男孩出来——便是如今的褚沄之。

　　这小男孩如今也长成十八岁的少年了，曾经又小又瘦的身材如今已经高她一头，身子骨也坚硬了许多，尤其那张脸，眉清目秀，嫩得能掐出水来，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如月钩，十分讨喜。若是在往日，周秦是愿意花上点精力和他聊一整天的，毕竟这是从小就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起长大的人，也不像周宁那样若即若离，让她放心很多。然而今天再看到那对弯弯的眉眼，她却再也没心思多花半分时间聊闲天了，拉住他的衣袖便问：

　　“今日是几月初几啊？”

　　褚沄之眼巴巴地看着她：“腊月初七啊，院子里的梅花都开了。师姐，你怎么了？”

　　“你过了几个腊月初七？”

　　她的好弟弟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非常诚实地告诉她：“十八个吧？”

　　“……算了，再见。”

　　可怜的周秦，觉得这个过于单纯的弟弟显然不能带给她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大踏步地离开了。她打算去明渊堂找几个叔叔们说明情况，他们比她经验丰富，对这种充满玄学色彩的诡异现象一定能有个说法。

　　走了十步她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跟屁虫。她转过身，看着褚沄之的一对大眼睛，质问他：“你都十八了，还跟着我干嘛？”

　　“我看你今天怪怪的，想问问你怎么了。”

　　倒还是那个不藏着掖着，有话直说的性子。周秦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应该礼尚往来一些，告诉他实话，如果是做梦，多浪费点时间倒也无所谓。

　　“我昨日方才做了个梦，梦到我爹死了，我做了掌门。今日一醒来我爹就死了，你说稀不稀奇？”

　　褚沄之眨了眨眼睛，思考一阵，然后格外认真地庆贺她说：“哇，师姐，你什么时候改变志向要做神相了？”

　　“……”

　　觉得这货留在身边属实没用，不过倒也还能养养眼，况且还能跑个腿什么的。经过一番简短的内心争斗，周秦作出一个决定：把这家伙收在身边做个小跟班，日后再遇见什么神神叨叨的事，先把他丢出去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