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叙事》莫yu

2、新师送衣袍

　　刚下来春雨，天气微凉。
　　徐子缚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狼毫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几朵小小的墨梅。
　　“子缚兄，昨儿你送钟先生玉兰，又被他留下来，你没事吧？”宋栖猫着腰凑过来。
　　徐子缚笑着，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那是被钟先生留下来补课了。”

　　宋栖正要说话，学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徐子缚转头望去，只见钟意岷一袭月白长衫立于讲台前，晨光洒下柔和的光影。他修长的手指轻叩紫檀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子缚。”清润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内格外清晰，"背昨日讲解的第三章。"

　　徐子缚不慌不忙地起身，宽大的袖摆却不小心带倒了案上的砚台。浓黑的墨汁泼洒而出，在他袖口上洇开一片乌云。
　　“学生失仪。”徐子缚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锦缎的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柔光。

　　钟意岷的目光在手帕上停留一瞬，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戒尺，声音平静："下课后去洗笔池把墨渍清了。"

　　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洗笔池边，池水却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徐子缚蹲在青石板旁，慢条斯理地搓着袖口的杭绸料子。上等的丝绸沾了水，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只是那墨迹顽固得很，不仅没有淡去，反而晕染得更加开了。

　　“哟，这不是徐少爷吗？怎么亲自浣衣？”

　　徐子缚手上的动作未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王家少爷王世杰，城里布庄的少东家，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最爱在学堂里耀武扬威。
　　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徐子缚视线里，鞋尖不耐烦地踢着池边的小石子。"听说昨儿钟先生给你开小灶？"王世杰俯下身，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恶意，"你爹怎么还要靠巴结一个穷教书先生..."

　　徐子缚突然掬起一捧池水，猛地朝王世杰脸上泼去！

　　“你！”王世杰猝不及防被浇了满脸，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进池中。他愣了片刻，随即暴怒地抢过身旁跟班手中的水桶，整桶冷水朝徐子缚泼来。

　　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衣衫，徐子缚打了个寒颤。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昂贵的杭绸长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他攥紧拳头，正要还手……
　　“都住手。”
　　清冷的声音让所有人动作一顿。徐子缚转头，看见钟意岷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下。阳光透过他单薄的月白长衫，勾勒出清瘦的身形。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裳突然落在徐子缚肩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一丝药草的气息钻入鼻尖。

　　“王世杰，”钟意岷的目光扫过满脸水渍的王少爷，“去把《礼记·曲礼》抄五遍。"
　　“凭什么只罚我？”王世杰不服气地指着徐子缚，“是他先...”
　　“十遍。”钟意岷声音不重，却让王世杰立刻闭了嘴，灰溜溜地带着跟班们走了。

　　钟意岷看了看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裳，剩下一件薄薄的长衫。

　　他给徐子缚披好，面色依旧清冷道：“下次不可莽撞。”
　　那柔软的棉布贴着他的脖颈，残留的温度让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熬的汤药气息。
　　“先生...为什么您……”徐子缚站门口，心底涌起一丝情绪。
　　“好了，你虽顽皮，但本性不坏。”钟意岷看着他，声音放柔了些“我相信你。”

　　徐子缚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发现，这个钟先生，并未那么像传闻中那样刻薄。

　　下午的时间，钟意岷依旧和往常一样讲着课。
　　他走动在讲桌前，没了外袍遮掩，身形愈发清瘦如竹。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等今日的课业全部结束后，钟意岷才向他索要回外裳。
　　徐子缚慢吞吞地解下，他鬼使神差地将脸埋进布料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正对上钟意岷诧异的目光。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的时候，他一下子脸红起来。

　　钟意岷接过外袍，立刻离开了，走的时候，背影有些慌乱。
　　“……明早我要检查你的背诵情况！”

　　徐子缚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洗笔池边——那里还留着方才泼水时溅落的水渍，在暮色中闪着细碎的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墨迹已经淡了许多，却留下了一片洗不去的青灰。就像某些东西，一旦沾染，就再难抹去。

　　……
　　钟意岷推开□□宿舍的樟木门，一阵穿堂风掠过他单薄的里衣。方才脱下外袍时没觉得冷，此刻却被寒意笼罩。他掩上门闩，咳嗽声闷闷的。
　　"咳...咳咳..."

　　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钟意岷扶住榆木书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案上铜镜映出他泛红的眼尾，像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钟意岷斟了半盏，水面晃出细碎波纹，映出他紧蹙的眉头。喉间又泛起腥甜，他急忙从袖中抽出素帕掩唇。帕角绣的墨竹纹沾了水汽，变得模糊不清。

　　床头的药罐还余一些的褐色药汁。他指尖抚过罐身上"清肺散"三个凸起的字，忽然想起徐子缚披着他外袍时，鼻尖无意识轻嗅的模样。少年人温热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布料间，此刻倒衬得这屋子愈发清冷。

　　“…该添件衣裳了……"他自语着去够药箱，却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脊背弯成一张弓，震得案上诗笺簌簌作响。
　　好不容易收拾完躺在床塌上，却整夜有些无法入眠，头脑有些发热。他又开始禁不住胡思乱想，想起他从前的一些琐事，和白天徐子缚的动作和眼神…不不不，一定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一定要好好教书，成为他当年读书想成为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