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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边境的梦(下) ...

  •   因为一进门,他就被一圈员工环绕,簇拥到前排落座了,压根就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我正好落得清闲,找了个后排座位,离音响近,稍后可以将演讲者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我对无人车,还挺感兴趣的。

      这并非是因为我是个技术怪才,或是多么热爱新兴科技,纯粹是因为圣诞节后我就要上那门计算机视觉课,需要拿A,才能保住成绩,获得转学资格。只有转学到正式大学,我才能拿到学士学位。如果不能转学,我自社区大学毕业后,只是一个副学士,没法找到心仪的工作。

      我不像霍铭非,当个氪金玩家,熬到时间便可自动晋级,也完全不用考虑找工作养活自己的事。

      然后我便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是一位黑人女士。

      她并不瘦,但着一身紧身针织裙,体现出无比的自信,闪闪发光。美国人都是这样,不论男女,不分长幼,只要想穿什么,就会毫不在意任何他人目光地穿出来。

      她先开口了:“Xia Cheng?”

      我恍然想起了我在哪里见过她。她就是在学校听证会上,质问我在哪里认识霍铭非、他是我什么人的那位老师。

      听证会那天,她满脸严肃,威风可怖。可今日,不知是因为快到圣诞节,还是我们重逢的场合本就是个庆典,她竟然友好地笑着,对我伸出了手。

      我握上去,看了看她脖子上挂的名牌道:“很高兴认识你,克劳德教授。”

      等等——瓦莱丽·克劳德教授?

      我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教CS201计算机视觉的克劳德教授?”

      她笑说:“正是我!Cheng,我看了你的课前作业,你是全班第一个交的。不过,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那个只是半成品!我只是试一试这个系统能不能提交……”我不知道她竟然会在圣诞节前就去下载学生作业。

      “哦?那你未完成的一半有什么计划呢?”她索性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同时指指她餐盘里的起司司康,对我说它是无麸质的,健康又美味。

      我想了想,告诉她:“我计划教会无人车,去做出道德选择。现在的无人车,在面临是要撞行人、保住乘客,还是牺牲乘客以保护行人时,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即使做出了选择,也是全凭一时的运气。但是,我希望未来的无人车,能够把乘客和行人的年龄、性别、是否违反交通规则等情况都考虑进去,教会无人车去做决策,在不得不面临选择时,到底救谁。”

      克劳德教授感兴趣地连连点头:“那么你认为,该救谁呢?老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怀孕的妇女是否该得到特别保护,无论行人或者乘客?闯红灯的人就一定该死吗?如果无人车撞向路障,牺牲一名乘客但是能换取五个过马路孩子的性命,你会怎么选择?”

      她的一连串问题,在起司司康与节礼气氛中提出,让我一时无从思考,更无从选择。

      我坦诚:“我不知道。”

      谁的命更值钱呢?谁的命更值得保护呢?套用一句很俗的说法,每一个被无人车摄像头拍下的路人,不也都和无人车的乘客一样,是某个人生命中,最心爱的宝贝吗?

      我突然想到霍铭非。

      他此刻奇迹般地换上了一套西装,深海蓝色,胸前别一朵白色山茶花。

      他像水手在海水漂浮多年后,第一眼望见陆地时,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灯塔。

      但是,看过他一眼,总比没看过好。

      我即使一生过去,也会这样想。

      我想起今天那场意外的车祸,险些伤到霍铭非。如果那辆无人车是我设计的,我想必百分之百会牺牲掉那位乘客,让车子及时止步,哪怕撞上路障或是树木也没关系,以此来保全我的霍铭非。

      可惜他不知道。

      这一切我不会说与他听,也不屑说与他听。因为我知道,他听了以后,也只会不屑。

      仪式很快开始,霍氏集团派了经理代表发言,他不是霍家人,只是个打工的、职业经理人。

      但他在致谢时提到,霍家除了霍铭非在场以外,还有另外一位叫“霍明德”的也在场。

      这人是谁?我觉得拿出手机查不太礼貌,于是侧了侧身子想看看,正巧看到霍明德名牌前的那人,侧头同霍铭非说话。

      我猜他们是兄弟,只是霍铭非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他对谁都那样。

      果然,我没有忍住用手机百度了一下,霍明德是霍铭非的哥哥,霍氏集团二把手。

      很快便轮到了瓦莱丽·克劳德教授发言。

      她优雅地上台,清了清嗓子,说出一番代表加州大学系统的感谢话语,憧憬未来科技把人类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之类的,美国人最爱听的语句,好像只要向前走就一定会更好,只要跑得足够快,苦难就再也追不上我们。

      然后她把麦克风换了只手,说:“我刚才恰好碰到我们Santa Monica College的一位学生,他由于对自动驾驶技术特别感兴趣,也来到了今天的活动。我不得不引用他,因为他的主意实在是太棒了,而这主意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在主席台上伸出手,邀请我。

      我赶忙摆摆手。

      前排的人纷纷回头看我。

      克劳德教授还是没有放弃,很快有工作人员跑到我身边,递了一只麦克风给我。

      克劳德教授在台上继续说:“——我意识到你们悠久的中国文化,历来对于道德决策,十分重视。Cheng提出,可以建立相关数学模型和算法,用来表征不同年龄、性别、特征的行人及乘客,以帮助无人车在发生意外之前,提前做出生死攸关的决策。”

      “不完全是这样的。”我终于接过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她。

      我说:“我不是希望无人车进行决策。无人车只是一个工具,是个机器,它不能代替人做出选择。如果说真的有人提前做出了生死攸关的决策,那也应该是无人车的开发者、设计师、工程师,也就是在座的各位。可是,这个选择真的应该由在座各位来决定吗?如果说走在马路上的、坐在无人车里的,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家人朋友,那么,他们是不是应该也被邀请,做出他们的选择呢?该不该保护老人、保护孕妇、保护孩子,哪怕这意味着有时不得不牺牲无人车里无辜的乘客……”

      我还没说完,便见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走上台,在众人瞩目之下,关上了连接麦克风的音响。

      麦克风发出一阵令人眩晕的刺啦声,听众们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我接下去要说的话,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再没有声音传出去。

      我抓着麦克风的手慢慢垂下,都没注意到工作人员是什么时候把我手中麦克风拿走的。

      我控制住自己,不要去看台上那衣装革履的贵公子。

      那个能够直接上台关掉音响的人,自然就是霍铭非。

      他关了音响,不多做任何一句解释,便迈着一双大长腿下了台,悠悠坐回了主宾席,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点起一根烟,吐出一个烟圈。

      他仰头对身后的保镖说了什么,那保镖点点头,然后向我走来。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正在此时,他的哥哥霍明德按住了他的肩膀,要制止,甚至还凑上他耳边说了什么,大概是说,把我直接轰出去影响不好吧。

      可霍铭非像没听见一样。

      他给了保镖一个许可的眼神,然后那保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穿过半个会场,礼貌地把我请出了门。

      我望着玻璃穹顶外纯洁无瑕的宝石蓝色太平洋,眼睛突然被光刺得有些痛。

      理智地说,我知道霍铭非为什么要我闭嘴。

      是我错了。我不该在倚靠无人车技术风头正盛的霍氏集团仪式上,指出无人车存在的道德伦理隐患。我本以为那只是一场学术讨论,可我想错了。美国人瓦莱丽·克劳德教授可以从学术角度提出无人车存在道德伦理隐患,而我不能提。

      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学生,万千未来无人车消费者当中的一员。

      如果让这些千千万万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意识到,以后乘坐的无人车,可能会随时牺牲他们,撞上旁边的路障,以保全前面斑马线上的孕妇、老人和小孩。那谁还敢坐无人车?

      所以霍铭非是从霍氏集团的角度要我闭嘴。

      可是从感情的角度说,我如同醍醐灌顶,被命运及时地一击。

      因为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和霍铭非之间的鸿沟,究竟有多大、多深、多么的不可逾越。

      他代表的是上位者,他有利益在身,有公司,有牵连。而我一无所有。

      他方才把我毫不留情地清理出会场,甚至不是因为针对我,而是他兄弟、员工、合作伙伴在场,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只是没有为了我而破例。

      我因此也不必没有格外伤心,反正已经习惯了。

      只是车钥匙还在霍铭非兜里,我没有钥匙,回不去我们租的车。我也不想打车回酒店,不想看见我和霍铭非一起做的这三天圣迭戈大梦。

      我们可以一起坐飞机,来到美国最南端阳光辉煌灿烂的国境,却终究无法再向前一步,无法私奔到国境之南。

      他有他的牵绊,我有我的未来。

      道不同,本不该相与为谋。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与魔鬼交易灵魂,以换取人鱼王子一个吻。

      哪怕代价永坠深海,不得翻身。

      我一个人游荡在圣迭戈的海边,看海鸥袭击腐败寄居蟹,苍狗咬破天边一抹月。

      许家家发了条微信给我。

      她不知怎的从霍铭非昨天发的蓝天白云朋友圈里推测出,跟我一起去了圣迭戈的就是他。

      我说对,是我邀请他去的,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许家家从来没问过我和霍铭非的关系。她一开始以为我们只是纯粹的金钱关系,到了今天,也终于渐渐想明白了。

      她说:“你怎么这么……他那么有钱还用你请?不明白你怎么想的。”

      我:“我没怎么想。”

      许家家:“?”

      我:“就想让他高兴。”

      许家家叹口气:“……行吧……恕我不懂爱情。”

      是爱情吗,我心想,这就是爱情吗?看见一个人,想让他高兴,也会不断猜测他究竟喜不喜欢我、真心又曾经掏出来几分。但,总体来说只是想让他高兴,在床上也好,在海滩也罢,最好霍铭非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高兴。

      就连梦见要吃了皮卡丘的可怕超梦,都高兴。

      那天晚上我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飞回洛杉矶,落地后我去霍铭非柔似蜜的家里取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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