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加州为你炽热》虎年初三

20、边境的梦（中）

　　他甚至立刻转过头，从货架上拿了两瓶水，想了想，又拿了一盒沙拉、一块面包，去柜台结账。

　　而那流浪汉长长的、不知多久没剪的指甲，在我胳膊内侧划下四个字母：SODA。

　　他要喝的不是白水，而是碳酸饮料苏打水。

　　霍铭非这样出身的人，习惯于喝清水吃绿色蔬菜，习惯于被追逐、被宠爱、被照料，怎么会知道，什么叫自甘堕落。

　　人越贫穷、越破碎、越饥渴难耐，就会越喜欢让自己陷于贫穷、破碎、饥渴难耐的东西。

　　有时只是渴望那一丝丝甜，虽然明知，甜的东西不能长久，甚至有毒。

　　真是饮鸩止渴。

　　霍铭非就是我的苏打，我饮鸩止渴。

　　霍铭非把他买的那堆东西放到流浪汉腿上，示意我赶紧闪人。

　　我却蹲下来问那流浪汉：“你需要我们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吗？我们有车，你要去哪里？”

　　霍铭非瞪我一眼，难以置信我竟然想让这个流浪汉登上我们的车，哪怕那车是租来的。

　　而那流浪汉也难以置信，两个路遇的陌生人竟然这么好，不光给他买吃的喝的，还要送他一程。

　　他费力地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马路对面。

　　只要过了马路，就可以从坡道下到沙滩边，看见太平洋。

　　原来他是想要看海。

　　我对霍铭非说：“你不用等我，回去玩你的吧。我送完他很快就，用我给你带点吃的吗？”

　　霍铭非瞪着我，瞪了半天，扭头就走。

　　我推着流浪汉的轮椅，准备往海边走。可那轮椅早就生锈了，有一边轮子还扎破了胎，推起来磕磕绊绊的。

　　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把他从便利店门口的坡道推到马路边，然后等待行人绿灯，便推上斑马线。

　　我隐约瞥见拐角处有辆轿车驶来，可它离得还远，又是红灯。

　　没想到那轿车拐上直道后突然加速，直直向我们冲来，丝毫没有要刹车的意思。

　　偏偏流浪汉的轮椅又卡在了井盖和地面交界的边缘，怎么推也推不动。

　　在那千钧一发的一刻，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全副注意力都低头关注着轮椅的轱辘，又是用脚踢又是用手扣的，紧接着就只听见夸张的“呲拉”一声。

　　那辆车在离我只有两米远处紧急制动。

　　刹车时掀起的风，吹乱了霍铭非毛茸茸的头发。

　　方才他不知是从哪儿蹿出来，横亘在我和那辆来势汹汹、不知道减速的车前。

　　我慌忙松开轮椅，冲到霍铭非身边，想检查他有没有事。

　　可他却恶狠狠盯着那辆小轿车的驾驶员，根本看都不看我，只对我说了一句：“滚。别在这儿待着。”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惹得他心情这么不好。

　　可我说：“我不滚。”见他伸手猛力去拉小轿车的车门，像是要跟那司机算账的样子，我拦住他：“霍铭非你别冲动。”

　　霍铭非“哗啦”一声解开防风运动外衣拉链，从内兜里掏出手木仓，上膛，手指轻放在板机旁，然后用枪口敲了敲那辆车的玻璃。

　　这一切一气呵成，令人猝不及防。

　　我突然觉得如果霍铭非有一天被退学，转行去当□□大佬，或许能称霸加州，纵横东西海岸，乃至一统美洲大陆。

　　那司机是个臃肿的白人大叔，方才还一脸蛮横地瞪着我们，此刻立马认怂服软，颤巍巍地将车窗摇下来，双手举到窗外半空中。

　　他故作轻松地冲霍铭非咧嘴笑：“拜托，不是我的错！是这辆车没有认出行人，这是无人驾驶汽车！”

　　霍铭非不语，拿枪指着他腿上的手机。

　　他开始慌了：“上帝啊……拜托……我的上帝啊！刚才手机里是我女儿来电话，她的幼儿园提前放学了！”

　　他以为愤怒的霍铭非是在责怪他，刚才因为低头看手机，而没有掌控好无人车，使它差点撞到我们。

　　霍铭非晃了晃枪管，示意他把手机交出来。

　　他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乖乖照做。

　　霍铭非竟然把手木仓交给我，让我指着那个白人胖司机，然后自己接过他的手机，翻了起来。

　　我侧头瞥见霍铭非翻了他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逐条记录看过，好像在找什么，找得极其认真。

　　电光石火之间，我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缘故。

　　我凑近他耳边问：“你是不是怕这人是来……杀你的？”

　　霍铭非中二地道：“我不怕。”

　　这却坐实了我的猜想。他背上需要我抹药的伤，他每天神出鬼没去见人谈事情却不告诉我去哪，还有现在，无人车测试中没有认出推着轮椅的我，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这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谋杀。

　　乃至于用枪指着司机逼问真相。

　　我放下枪。

　　我尽量和平地探头到驾驶室里，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我看见方向盘旁边的屏幕上，正显示着无人车摄像头拍到的实时画面：斑马线、红绿灯、加州的蓝天白云、远处的海，甚至还有写着海牛拉丁文学名的牌子……

　　每个物件，都被一个方框框着，表示无人车的视觉识别系统，已经识别了这个物件。

　　圈出行人的是蓝色框，车道是黄色框，红绿灯是紫色框，路上的其他车辆则是红色框。

　　我捏住霍铭非手腕，也不顾他的惊讶，踮脚凑近他耳边说：“我看了，不像说谎，这确实是在测试无人车。刚才我推着轮椅，我和轮椅还有那个流浪汉的形状，肯定是在车里被识别成了一个物体。无人车没见过这个物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要刹车。但是你出现时是一个人形——”

　　霍铭非接着我的话说完：“——所以触发了刹车。”

　　我点头，求他：“你放了他吧。这只是个意外。如果他真的想杀你，看到你为什么还要刹车呢？再说你翻了手机，应该也没找到什么证据吧。”

　　我见霍铭非迟迟不肯放手，生怕下一秒就会有闪着蓝光的警车拐进这条街，便低声哄他：“乖，你放了他。回去我补偿你。”

　　霍铭非神色不明地转头看我。

　　而那司机呼吸局促低喃着上帝地看霍铭非。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枪。

　　漫长的五秒钟后，霍铭非一把夺过了我的枪，转头往停车场走去。

　　危机解除。

　　我回头对那司机说：“保持安静，如果你报警，我们保留起诉你和你就职公司的权利。还有，下次开车小心点。你也不希望你女儿走在路上，碰到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司机，对吧？”

　　我警告完司机，抬眼去找那流浪汉，见他早已被我们的争执吓惨，哆哆嗦嗦地自己摆弄着轮椅，背对我们驶出去好远了。

　　我便没再理他，去追霍铭非。

　　一上车，霍铭非便凑过来抱了我。

　　我以为那是一个拥抱，谁知他却只是为了过来拿安全带，然后“咔嚓”一声，把它牢牢扣住。

　　我笑了：“放心，我没事了。我下次过马路会注意——”

　　我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霍铭非朝某个他不该在大庭广众下捏的地方，重重捏了一下。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舒服地在座位上扭了扭，却又被他撩拨起了一股热流，想要立刻回酒店去。

　　可是霍铭非开的方向不是回酒店。

　　他一路开到了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校园。

　　明天就是圣诞夜了，今天校园气氛冷落，人丁稀少。即便如此，每栋楼入口处的玻璃门上，都贴着各式各样圣诞装潢，红红与绿绿，是学生和职工的一点寄望，一丝节礼气息。

　　圣诞节，是美国人一年到头最重视的节日了。重视程度，堪比我们中国人过春节。

　　霍铭非熟门熟路地停好车。外头起风了，他裹紧大衣，快步走进楼宇。

　　我便也跟着他。

　　一进楼，面而来都是欢声笑语。我才注意到，那是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一看就是有钱人捐赠的，有着全透明的穹顶玻璃窗，透过窗子，太平洋宝石蓝的海水，一望无际。

　　有人跟霍铭非打招呼。不止一个人。

　　我看到这些打招呼的人年纪都不小，应该是工作许多年了，其中有个人在白色衬衣外穿了马甲背心，背心上印着一个熟悉的logo。

　　我见过，是霍氏集团的logo。

　　几个穿霍氏集团背心的员工，推着一块电子白板，走上了宴会厅最前方的木制舞台。电子白板调试几分钟后，显示了今天宴会的主题：霍氏集团与加州大学系统联合自动驾驶研究中心成立仪式。

　　名字很复杂，但我很快理解：这就是霍铭非和我代课的事被发现后，为了不被开除，而向学校交的“保护费”。由于我们社区学院是归加州大学体系管的，所以霍铭非的捐助对象，索性就变成了整个加州大学系统。这也意味着大三时如果他要转学，估计可以轻而易举地转进加州大学任何一所分校。

　　我想，怪不得他从来不用去上课，原来早有打算，准备充分。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启动仪式，他为什么要带我来。

　　因为一进门，他就被一圈员工环绕，簇拥到前排落座了，压根就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