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恩赐》圆气木吟

6、第六章

　　天还未亮，孟何便睁开了双眼。
　　往常这个点，他便要起来帮他娘做事了，如今两个弟弟长大了，他才放心出来闯荡。
　　他正欲翻身下床，袖子却被拉住了。他以为阿醇被他惊醒了，忙转过身，却见小孩眼睛闭着，俨然一副睡熟的模样，不过眉头紧皱，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
　　孟何小心地将袖子解脱出来，小孩却双手乱摸，冷汗直流，嘴里喃着：“阿姐…阿姐…”
　　他愣了会，后又轻叹一声，想摸索出什么小玩意儿给小孩抓着。陡然摸到一个硬质物什，拿出一看，才发现是一个瓷做的小口哨。
　　通体瓷白，混着丝丝缕缕鹅黄色…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它放在小孩手心，并抚了抚小孩紧皱的眉头。
　　这玩意儿也不贵，但对于他来说还是不便宜，原本是想买来给小妹的。
　　可他转念一想，此番远行，再见不知得几个春秋后，想必到了那时，小妹也过了爱玩这种东西的年纪了吧。
　　后来啊，他就遇到了罗松荣前辈，他们虽然一个刚十八，一个快到五十，却一见如故。罗前辈给他点明了方向，他顿时觉得前途拨云雾散，一片光明，便要迫不及待地走了。
　　这座罗宅种满了一种他叫不上名字的树，开得出艳红色的花儿，据说是从北方移栽过来的。
　　真是好看…不过北方的植物能适应江西的水土么。
　　它在北方能长出遒劲的枝干，能撑起一片天地，那是它的归属，如今只能蜗居在南方小院，在园丁的剪刀下按照人们所喜爱的样子生长，供人欣赏，无为而终。这对于它们来说，无疑是自私残忍的。
　　孟何摇摇头，心里嘲笑自己，怎么想到这儿来了…转身欲走，衣角又被拉住了。
　　他回头，低头却见阿醇含泪抬头看他，小手紧紧攥着。
　　他弯腰摸摸小孩的头，打趣道，“阿醇，舍不得我啊？”
　　阿醇嗯了一声，鼻音很重，听起来委屈极了。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好男儿志在四方，自然不能留在这四方大院内…他无奈地想道。
　　“我不是给你了一个口哨吗？”孟何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我出去一趟，阿醇若是想我了，就吹…九声口哨，我便回来了。”
　　通常的话本故事，这样的都是整数吧，他觉得九声比较有信服力。
　　小孩低下头，不说话。
　　“我走了啊，再会。”
　　“那我现在就吹，你回来好不好。”
　　小孩带着哭腔大声道，弄得他有些心虚。
　　孟何咳了咳，“不算…一天后生效。”
　　他走了，带着南方的风，出去了一趟。
　　在洛醇眼里，这一趟便是十年。
　　十年的风雨，使一个少年凉了热血，失了方向，走过枪林弹雨，只留残躯破体。
　　年复一年的九声口哨后，没有他，只有满面泪水。
　　“你在骗我，我知道，可我心甘情愿。每天都吹，吹了十年，终于在那天，你出现了。”少年清透的嗓音暗含沙哑，像是走在海边，吹着清爽的海风，踏着微硌的沙子。
　　他在烟雨朦胧中瞥见了他的先生，这使那个平凡的雨天变得不平凡起来，甚至是更加神圣。
　　仿佛，真的是他九声口哨换来了这份回归，这个他惦记在心尖上的人。
　　孟何像是扫开尘灰和泥土，找回了底下一朵纯净的白山茶。十年的人和事，让他忘记了一个珍重的诺言，他变成了一个可恨的失信者，他无处遁形。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他慌不择言，一个人一生有多少十年，洛醇的一个十年在等待和失望中度过。
　　他既然做不到，又记不起，干脆就别撒那个谎。孟何啊孟何，你真是…
　　洛醇从他肩膀上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那仿佛被水润过的双眼，真的可以让任何人丢盔卸甲。
　　孟何看着对方，从十年前的小孩，到现在的少年，从十年前的方及腰身，到现在的逾己半尺。少年的面容褪去婴儿肥，留下了棱角分明，他敢说，这份容貌，在瑞金是数一数二的俊俏，但洛醇的好看不是张扬的让人愤恨，而是带着温婉，软意的，任谁看了那双含泪的眼，只能心软妥协。
　　“先生…我好痛苦。”洛醇不再靠近了，反而低声念了句什么。
　　“对不起…”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等他，何况十年。我自欺欺人，他只是我的恩人罢了。”洛醇顿了顿，微微低下眼帘，眼中痛苦之色明显到孟何都察觉到不对劲。
　　不知沉静了多久。
　　“但是我起了心思，对他欲图不轨，他成了我的少年绮梦。”
　　仿若一道惊雷劈入大海…
　　孟何双眸微微一缩，心中仿佛有波涛骇浪。
　　洛醇仿佛早知如此般自嘲一笑，轻声道：“我太恶心了。”
　　这句话轻到没有声音，却如有实质般在他心口一刀刀划着。
　　不是…只是哪里出了问题，对！只是误会了这种情感。
　　孟何想说，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眼眶微热，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在转口处痛苦地闭了闭眼，道：“快些回家吃饭吧，你娘和来湘姨很着急。”
　　“你呢？”洛醇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声音云淡风轻中带了些逼问，却藏了些委屈。
　　他没敢回话，快步下了楼，混进了看戏的人群中，企图以热闹冲散他的绝望。
　　“阿郎—莫要辜负妾身—”
　　“呔，你这糟糠之妻，蜡黄面色，真是污了爷的眼—”
　　昏黄灯光照着那薄薄皮影。
　　孟何眼角留下一滴泪。
　　为何会这样？不该这样的。
　　男人怎么会喜欢上男人…
　　怎么可以喜欢上自己呢…
　　他蹲在一旁失神地想。这样的感情，是势必与天地为敌的，遭人唾弃的。
　　他的错啊。
　　“阿郎—十年前君许诺妾身，如今怎能失信？”
　　人如潮涌，分分合合来来回回，潮起潮退，刚才的热闹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小孟哥…？”
　　孟何没有反应。
　　方小滕又拍了拍他，他才回过神来，哑声道，“…你是，小滕？”
　　“是我。”同样的十年，方小滕已然不是个小结巴了。他早可以一人导完整台戏，台词也是富有感情，铿锵有力，让人心生悲怆。
　　孟何站起来勉强地笑了笑，“真是不错啊。”
　　方小滕紧张地抿了抿唇，“我想问问…”
　　“小南么？她可不得了啦，立了好多功劳呢。”他打断道。
　　“是么！”方小滕眼中一亮，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少年，“赵南姐每年都会寄钱来，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
　　孟何笑了，突然鼻子一酸，“她啊，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小滕了，她是怕一见到你，就舍不得走了。”
　　“那小孟哥回头念叨念叨她，叫她回来看看吧，虽然我不懂什么马克思主义，但我举双手赞同她去革命，我只想告诉她，我长大了，我不结巴了，我能挣钱了！还有…”
　　过了好一会，方小滕才红着脸说道：“还有，我想她了…”
　　“…好，小滕真厉害。”孟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念叨她…上哪念叨啊，再也念叨不了了。
　　他们聊了很多。
　　小滕见了故人，便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堆这期间发生的事。
　　罗酬那个瑞金小霸王啊，顽劣得很，看上他家南姐，谁知赵荨南和他入党参军了，罗酬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跑去参军了，结果死在了对立党派的枪眼下。
　　孟何眼中闪了闪。这罗少爷可真真是为了小南死的了。本来，如果他们的轨迹不曾相交，罗酬还是那个罗家少爷，就算宅外战火纷飞，他也能一生安乐。赛马吟诗，唱歌跳舞，才是一个少爷做的事不是么，长寿而终，在软卧上离开人世，才是一个少爷的归宿不是么…
　　而他为了小南，拿起了枪，死在了炮口下。
　　他觉得心沉沉的，转移话题道：“怎么洛醇…和他母亲姓呢？”
　　“大概是他爹不喜欢他？听说那些和娘姓的孩子以后是没有出息的，干不出大事来的。”
　　“这样啊…”
　　孟何回去了。
　　罗宅早已熄灯，只有门口一盏小灯悠悠地亮着。
　　他进门，发现这灯是在地上的，他把灯熄灭了放好，路过饭厅发现灯亮了一盏，走进一看，桌上竟然还有饭菜，正冒着热气。他这会儿还真饿得厉害，囫囵地吃完后洗干净碗筷，就去睡觉了。
　　估计是来湘姨吧，她总是这般善良热情。
　　现在看来他睡的这房是罗酬的院子了。
　　可等真的要睡，又睡不着了，心里总是盘旋着洛醇的话语，洛醇的面容。
　　心里不安又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翌日，他吃早餐时没见洛醇，倒是松了口气。他状似不经意间道：“来湘姨，麻烦您了。”
　　来湘姨愣道：“小孟在说什么啊？”
　　孟何一顿，感觉四肢百骸又痛了起来，“没事，觉得您做的早饭很好吃。”
　　“嗐，这有啥。”来湘姨笑眯眯地道，“你这么一说，小少爷才厉害，昨晚上第一次下厨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那我真是荣幸啊，能吃到小少爷亲手做的饭。”孟何轻声说了句，有些怅然。
　　这下子他是真真正正地闲下来了，他暗暗决定，只要那边一有消息，就立马回部队里。
　　上午的太阳没什么温度，但是看着挺舒心的。两三个阿姨在后院晒衣服，腊肉什么的，来湘姨年纪大了，就搬了个竹椅坐在院前做些针线活。来湘姨今天格外高兴，他一问才知道，王顺启，也就是小启，最近就要回来了。
　　小启对于来湘姨，已经离开了五年呢。小启和罗酬决定参军时，小启才十五岁，罗酬也不过二十。
　　身后的主院骤然转来一声响亮的击打，他下意识转身，看到紧闭的院门，眉头不由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