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奇谈》枕石漱柳

8、春意（上）

　　推开那扇木门，与门内的妇人辞行后，薛妍满腹思绪地离开。

　　平宁城的巷子口窄窄的，细长的巷子蜿蜒展开。巷子口便是热闹的集市，外面细碎的阳光倾泻下来，半侧照射到里面。高墙挡住了部分阳光，远远看去，巷子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巷子口，薛妍停下脚步，看着窄巷外人声如沸、车来人往，就如同处在时光交接的出入口。

　　记忆的铃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思绪像泉水般涓涓涌出。

　　身着红衣的少女从记忆里向她走来，驻足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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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容沉静的少女内敛又青涩，抿着嘴唇显得有些紧张，默默瞧着热闹的集市，眼中却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少年人心思纯粹，喜欢什么是没有办法隐藏、也不能阻挡的。思虑再三，她迈出一步，终于向热闹之处走去。

　　“小妍！”

　　一个熟悉的声音。

　　薛妍回头，只见圆脸的少年朝这边跑过来，穿过她，在红衣少女面前站定，牵过少女的手。

　　洛滨……

　　眼前的男孩子神情紧张、一脸认真地道歉：“对不起，不该留你一个人出来……我们回去吧。”

　　少女不想见他这样惶惶然，也不想听到他对自己道歉。

　　她犹豫了犹豫，点了点头。

　　少年的赵洛滨小心翼翼地牵着她、护着她，从人群中匆匆走过。

　　少女最后瞥了一眼集市的喧闹情景，因为感受到他的紧张、理解他的不安，因此最终还是没有作声，只是别过头去、跟着他飞速走开。

　　至于原因吗……

　　再没有人比薛妍自己更加清楚。
　　脑海中，一幕幕碎片式的场景闪回般一掠而过。

　　……华丽的厅堂、围在她身边少年人和孩童、年长之人的冷眼、父亲蹙眉严肃的神情，还有她自己垂着头、咬紧嘴唇，沉默倔强的样子……

　　这些都是她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的回忆，此刻纷涌而来。

　　再后来，平宁城中流言纷纷，主人公虽然是她没错，内容却早已面目全非。

　　当日的流言到底怎么说的，她现在早已记不清了，但当时早有所耳闻。只是身边人总是遮遮掩掩，怕她知道，又怕她承受不了被人议论。

　　于是每当她想出府玩耍的时候，镇西王薛加弈目光总是担忧又无奈，赵洛滨总是紧张又小心，以往总是闹着出去玩的薛轲也闭口不言。当有聚会的时候，他们又会不厌其烦地多番叮嘱。

　　是的，关于那次风波，他们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可神情又无法掩盖。

　　到底要如何才能恢复到之前呢？

　　“妍儿，今日有一个聚会。”

　　“今日我不想去了……”她这样说道。

　　薛加弈叹了口气，神情却似乎放轻松了少许。

　　原来是这样……

　　从那以后，她学会了这样说。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这样想。

　　外面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不必去管流言也不必解释——她如是想，也是如是做的。即便出来，也是骑马匆匆而过。

　　除了心直口快的玲玲偶尔在她面前絮叨一下，很少有人再提到，生活也恢复了平常。

　　这样想来，真的已经很久了啊……

　　薛妍仰头看着树叶间的片片光斑，看着集市上的欢闹与喧嚣，想到自己之前惶惶避之不及，现在却站在此地，感受着市井间的烟火气息。

　　在外面，这样不紧不慢的心情，的确是很久没有了。

　　霎时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那日藏书阁，聂光最后的话。

　　——

　　“……虽然置之不理，可是囿于王府、拒绝交流，不像清者自清、不在意，反而更像是一种躲避。”

　　“……郡主有没有想过，郡主心中，其实并非不在意这些传言？”

　　薛妍回头看他。

　　“可是，”蓝衫男子轻轻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即便在意又何妨呢？”

　　——

　　“咚”地一声。

　　脚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薛妍低头，只见一只蹴鞠滚到了她的脚边。

　　薛妍于是蹲下拾起它。

　　“谢谢姐姐！”一个软乎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

　　薛妍双手托着球，抬眸看去。小小的男孩子衣着整齐、白白净净的，正站在她面前，只比蹲着的薛妍高出半个头来。此刻正冲她“呵呵”地笑个灿烂，毛茸茸的头上反射着淡淡的光晕。

　　薛妍瞳孔一震，仿佛内心有什么万年不化、正在碎裂的顽固东西，随着春光开始松动、融化。

　　“给你。”她喃喃地说。

　　“给你……？”小男孩学着说了一句，歪了歪头，似乎在想也送给她些什么。

　　——啪叽。

　　薛妍浑身一抖。

　　刚才是……被亲了？

　　“姐姐真好！”小男孩甜甜道。

　　小男孩开心地拿回蹴鞠，她摸着刚才被亲了一口的脸颊，片刻才怔怔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薛妍站起身来，看着小男孩一颠一颠地跑远。

　　他朝前面的木匠摊位跑过去。小摊上摆着各种木制商品，有日常的小玩意，还有中型的精致木雕，看着制作不易且价格不低，摊位上摆着好几个，看来花费了他不少时间和心血。

　　“嘶——”

　　闹市中不远处一声的嘶鸣划破了这岁月静好的一幕。

　　不知是谁家的马惊了，夹杂着路边的惊呼声，朝这边狂奔而来。

　　这马通身乌黑、身姿颇为神俊，一身上好的皮制鞍具，脚掌还钉着特制的马蹄铁。这样有价无市的名品，不仅仅是一句“价值不菲”就可以概括的。更何况后续的养护和训练，要比它本身的价值更为昂贵。

　　能负担这样一匹马，定然是千金之家才能够做到。

　　但也正因名马出色的奔跃能力，这匹马受惊后，才刚刚听到声音，瞬息之间就已经跃至薛妍眼前。

　　好快的速度——！

　　她自是可以闪避开，只是……

　　薛妍余光一瞥，看到方才的小男孩已经往前蹦哒到木匠贩卖的摊位附近。

　　以现在的距离，她若立即跳上马背、驯服马匹，免不了会伤到小男孩。

　　若是跃过去把小男孩推开、再去勒马，小贩的摊位恐怕会被坚硬的马蹄铁踢个粉碎。那些一笔一划精雕细琢出来、用以糊口的心血，顷刻之间就会毁于一旦。

　　“……”

　　薛妍运足内力，奔跑两步，向前一跃，正正好跃至小男孩身前。她双手扶着小男孩的双肩，用温和的劲力将他顺势推向一边。

　　围观群众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因为薛妍将小男孩推到一边的时候，她自己整个身子就在马的正前方。骏马鬃毛飘逸、奋而扬蹄，眼看薛妍就要被马蹄踏过。

　　她面色冷静，凌空一跃，在空中提气、身子一转，再落下时，人已经稳稳坐在马背之上，手持缰绳、正呵令骏马。

　　这匹马确实也不愧高门大户的驯养，为了适合骑行，被养的性格温顺；不比军中见到的烈性马，更难以驯服。

　　马身左右来回甩了几番，马蹄在空中倒腾了两下，便安静下来。
　　不只是马儿，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围观的人群沉浸在惊险的氛围中，久久没有做声。

　　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人群中一位衣着光鲜的妇人。她看清局面后，几乎同时就冲了出来，眼泛泪花地拉过小男孩左瞧右瞧，确认没事后朝薛妍道谢几声，心有余悸地抱起小男孩回家了，一刻也没有多待。

　　木匠摊贩及时躲出去了，只是摊位无暇顾及。一场事件过后，摊位被毁坏了一半，几个大中型的木雕被踹翻在地上，碎成了木片，没有办法再修复了。

　　人们慢慢回到自己原有的位置，叽叽喳喳、哄闹着，人群渐渐散了。

　　薛妍下了马，看着一地的碎木片，不知该说些什么，思索着要不要表达一下惋惜之情。小贩显然也没有从悲痛的情绪之中缓和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

　　“喂啊，你多少是不是该赔点？”小贩先出了声。

　　“怎么说？”薛妍问道。

　　小贩声如洪钟：“你纵马踢翻了我的摊子，不该补偿我点什么吗？”

　　薛妍抿唇看着他，小贩觉得自己占理，光明正大地让她看，甚至还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让她多少有些好奇。

　　“那么，你想我赔偿多少？”她道。

　　小贩伸出五个手指朝她比划：“五十两。”

　　薛妍没有说话，拿起小摊上还幸存的木摆件，垂目观察着。

　　小贩看她不语，补充道：“我这都是上好的木料，碎的又多是些大摆件，这个价格很公正。”

　　他说的倒是没错，木料确实是好木料，只是并没有五十两那么昂贵。

　　“唔……”

　　薛妍不置可否，放下木件，左手牵着马，右手拿出一个旧麻布缝就的荷包来。

　　“且慢——”

　　薛妍右手手腕被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握住，那人音量大小得宜，声音悦耳、婉转好听。

　　“你是不是呆子！干吗顺着他的话头走，让你赔你就赔，被讹了都不知道。”

　　薛妍顺着声音看去。

　　一个身着茜色衣裙的清秀女子，柳眉扬起，正有些无语地看着她。薛妍是习武之人，看到女子脸颊两团红云，又听她气息不匀，便知她应是一路疾行过来。

　　——被声音好听又美貌的女孩子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