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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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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一品居。
一品居临水而建,楼分三层。第一层是大厅,接待来来往往的散客;第二层雅座,接待乡绅富豪;第三层是厢房,接待达官贵人。
于怀与方远城刚踏入一品居,就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就将他们引进了三层厢房。虽然来人并没有说清来意,于怀却眼都不眨,问也不问,径自跟着那小厮就进了厢房。
方远城看于怀这样子,心不由得先悬了起来——熟稔到不用自报家门,看来相邀者不是老相识就是老相好。
于怀性情清冷孤僻,这偌大的京城还真没有什么跟他熟识到这个程度的相识,看来只能是相好了。
方远城看着于怀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伸头也是这一刀,缩头也是这一刀,还以为这一刀能等到明天,哪知道,这一刀连明天都等不到。”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一脚踏进厢房,饶是古井无波如于怀,也微微的泛起了几丝涟漪——一眼望去,正对上的是那一张他似乎从未记清又偏偏日思夜想的脸。
她瘦了。
这是于怀心里冒出来的唯一的念头。
武安公主性子刚硬,相貌却生得娇俏可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高兴的时候像没有睡醒的小兽,怯生生水汪汪的;难过的时候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雾沉沉黑幽幽的。如今这双眼睛里却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其实这双眼睛里大多时候分辨不出情绪,总是端庄而深邃的让人觉得有淡淡的距离感。
于怀板板正正的见了礼。
武安公主赐了座,于怀也就坐了。
随行的侍女宫人早就退了出去,方远城担心于怀架不住武安公主的明坑暗算,着了她的道,厚着脸皮不肯离开。见他不走,于怀也也就随他去了。
武安公主看方远城这个态度,自然知道他是防着自己,心里一阵不舒服。不过她最终也没有同方远城计较,而是看着于怀,道:“一年不见,你倒是越发俊朗了。”她语调惆怅而缠绵,像是陷入了一场经年的梦。
“叮……”上好的瓷器轻磕的声音清脆而动听,惊醒了这一场大梦,却是于怀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刮着茶水的茶盖。
“手滑。”于怀抱歉地笑了笑,“ 许是我年岁渐长,五官也长开了一些吧。”
武安公主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后面这句话是回答自己的,只是这样的回答……武安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边两个小小的酒窝,又精致,又俏丽。
于怀见她笑了,才端起面前茶盏,拿开茶盖。只见盏中茶汤上下翻转无风自动,茶香徐徐散开,他喝药似的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做人多年,他还是不爱这种苦涩的东西。据喜爱的人说“茶水回甘”,可惜他从来都没有领悟到那份苦尽甘来的境界。今日,亦如此。
这一来一去说完,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席间弥散开来,没有人举杯,也没有人动箸,也没有人开口。
二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可要是一直这么不开口,又何必要坐到一处呢?
方远城心里有些纳闷,今日之宴本来就武安公主相邀,于怀已经坐在了这里,为何她却一言不发?莫不是自己在这里真的影响了他们说私房话?
正在方远城思考自己要不要找个借口出去的时候,于怀也在纳闷:自己的心意武安公主是早已知晓的,自己的身份她也是清清楚楚的,最后她也明明白白地选择了别人。自己也无意强求,只是奉召还京,来了结这桩公案。
原本,于怀以为这桩公案要在今日了结,可武安公主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他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便再无他话。
武安公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于怀不是没有想过借风探听一二,但斟酌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万事皆有天定,这一生,便听天由命罢了。只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压抑得让他想要逃。
于怀心里有些埋怨方远城这个话痨了,平时不要他说的时候就没有见他停过嘴,现在要他说话了,他倒好,干脆一言不发,全程把自己当成一棵木头桩子,戳在自己身后,屁都不放一个。
于怀恨不得平地一阵狂风把方远城吹到十万八千里外,又想示意方远城说说话,至少让这沉默不要这么厚重,至少能让人喘口气。
可是武安公主就坐在他对面,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们认识多年,武安公主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于怀心里惶然又酸楚:或许自己并不只是一厢情愿的罢?这句话他却不敢问出口。只能更加惶然地坐着,越发手足无措。
武安公主看着于怀,思绪却一直飘忽不定。方才夸他俊俏了,倒也不是哄他开心。
于怀确实长得不像以前了。
以前他只是一个眉目清秀手脚细长的平凡男子的长相。现在看起来,虽然还知道是那个人,可是他身上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
或许是因为他瘦了许多的缘故,较之以前,他的眼睛显得大了很多,鼻梁也高了些,微圆的脸也利落了许多。他也瘦了,越发像一阵空荡荡的风。他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不再是以前那个笑起来见眉不见眼的男孩子了。
自己那般对他,他却还是在进京之前为端国夺回了箭山天险。
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求所愿,他都一一做到,就连那日在金水河畔,自己说,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收复失地,将军箭定北山。他也做到了。
能如此迅速地收复箭山,他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毕竟,任沉秋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捷报里还夹带了一份定远侯病危的奏报。
他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自己却在他吐露心迹后嫁给别人……
武安公主就这样落了泪。
她一哭,于怀的眼圈便红了。
这样一来,两人从相对无言,到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方远城再一次叩问自己留下来到底是为什么?
厢房那么大,方远城却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虽然他并不知道没几天就要做新嫁娘的武安公主有什么好悲伤的,男人是她自己挑的,公主大婚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难道她还想婚前换新郎?若真是这样,只要将军愿意,那么长风营也是愿意的……方远城突然就想得很远了。
当然,方远城也不知道于怀为什么哭,“心上人要成亲了,新郎不是我”这个消息他也知道几个月了,这一路走来,就连任沉秋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只有于怀,从头到尾,平静淡然,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很快,方远城就得到了一半的答案,只听于怀抽噎道:“你……先……不要哭。我……我……见不得人哭。”
原来,于怀竟然有看人哭就忍不住落泪的弱点,以前居然没有发现。看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武安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远城为了在武安公主面前给于怀撑场面,愣是一口气憋住没有笑出来,活生生把自己憋岔了气。
这样一闹,席间的氛围瞬间轻松了许多。直到这时,于怀才注意到桌上的菜肴:松鼠鳜鱼、龙井虾仁、八宝豆腐、糟烩鞭笋、板栗烧肉、糖醋排骨、油焖春笋……
于怀口味清淡,嗜甜。一桌子偏甜偏清淡的菜可见武安公主今日是有备而来,但是她居然能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那原本就不该有的念头隐隐有抬头之势,于怀咬咬牙,把心里那点悸动硬压了下去。
两个人吃饭,却备了满满一桌子菜品甜点,于怀一样尝了一口便不再动箸,武安公主更是一口没动。
天家多礼仪,武安公主把“食不言,寝不语”执行得很彻底。这彻底的结果就是好不容易热起来的气氛,一顿饭吃完,又冷得差不多了。
好在开席前于怀让方远城坐下一起吃,不然的话这一大桌子菜还真是可惜了。人间的食物,于怀本来就是吃也可,不吃也可,反正不会饿,所以就算是吃也吃不下多少。武安公主心事重重,又哪里有吃饭的心情。只便宜了方远城,埋头苦吃,大嚼特嚼。
可怜方远城今晚再一次后悔自己留了下来,眼看着这气氛又不对了,他都不敢不吃,只得硬着头皮地吃。于怀见他吃得蠢相,甚是体贴地将武安公主面前的甜点都给他拿过来了。
方远城在心里狠狠地揍了于怀一顿,认命的准备接着吃的时候,一只白皙透明得像拢了一团雾气的手轻轻按住了他手背。他抬眼望去,正是于怀。
“吃不下便不用吃了。”于怀道。
方远城讪讪地收了手,这般大失水准的做法,说出去要被人笑话的,他正待说点什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又想起来于怀并不好嚼人舌根。
于怀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缓缓流淌的靖河水,不知过了多久 ,开口道:“这条河已经很多年了,在还没有端国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凡人们讲时间久远、世事变幻总爱说‘沧海桑田’,真的很对。京都这片土地,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只是一片汪洋,可是你们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沧海只剩下这一条河还在这片土地上流淌……”
“公主,我以前总觉得我是为了你才会去保家卫国,才会去征战杀伐……可是,这一路走来,我看到山花烂漫,不会被战火摧折;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不用颠沛流离。我的心里也很高兴。”
武安公主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搭话。
于怀转过头,看着她,浅浅的笑意在他脸上淡淡地漾开:“公主,我也希望天下能万世太平,每个人都平安喜乐。这些年心里总想着是为了你……真是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