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于怀》月满澜江

12、进京

　　壬辰年，八月十日。
　　宜：平治道涂，余事勿取。
　　忌：诸事不宜。

　　长风营大胜姜国，收回箭山天险的战报早已到了京都，定远侯于怀也应召还朝。小皇帝却不咸不淡地将群臣为于怀请功的折子搁置一旁，没说不办，也没说办，更没说怎么办。
　　端国将近十年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许多人都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朝廷也是风雨飘摇。
　　如果没有于怀力挽狂澜，端国或许早已灭亡，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也或许会有张怀、李怀、赵怀，但是当年站出来立下军令状，掷地有声，承诺自己三年可驱外敌的是于怀，如今收复箭山天险的也是于怀，端国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停下来喘口气，歇一歇，休养生息了。
　　然而，今上却把这一切背后的大功臣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视若无物一般。群臣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毕竟，就算是要兔死狗烹，这速度也忒快了点。皇家向来要面子，做得这般直接，连块遮羞布都不要，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天家的风格。
　　昨日，得胜还朝的定远侯于怀已到青州的消息就传上了朝堂。谏议大夫丁世隐因为小皇帝这个态度差点碰死在朝堂之上，最后还是武安公主遣人从中斡旋，才消弭了这场祸事。
　　今日，丁世隐又上了折子，替于怀请功。小皇帝干脆理都不理，任由年过六旬的丁世隐在议政殿前跪了两个时辰，才被匆匆赶来的武安公主劝回了家。

　　不过这一切，于怀他们并不知道。
　　众人在城门口束缰立马，看着往来如常的百姓，墨小景轻笑一声：“皇帝亲率百官出城迎接，以示慰劳，哈？”
　　任沉秋禁不住老脸一红，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原来，今日在路上，任沉秋不知怎的提起来长风营大胜姜国收回箭山天险的战报已到京都，等到了都城，圣上必定亲率百官出城迎接。当时，墨小景跟方远城这两个看谁都不顺眼的就毫不掩饰的表示了自己的不屑，以及对当今圣上的不信任。
　　任沉秋虽然忠心耿耿，但一边是浴血疆场的将士，一边是步步为营的帝君，他也不是不心寒的。只不过，心中对帝君多少都是有些期待的，期待他至少会给这位为国为民征战杀伐的定远侯些脸面，不要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当然，他要是知道昨天跟今早发生在朝堂上的事情，可能他就不用想寒不寒心的问题了。谏议大夫都要死谏了，也没能拉住小皇帝卸磨杀驴的心。
　　所以，定远侯于怀到底怎么了？或者，他到底做什么了？
　　几年前，于怀出征时，小皇帝可是送出城郊二十余里，对于怀也亲近不已。那样子，可能全端国都没有谁比他更希望于怀跟武安公主成亲。
　　不过短短数年，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这些大家都不知道。
　　任沉秋想不到，墨小景想不明白，他素来是用拳头解决问题的。
　　方远城倒是咂摸出些意味来，但是他现在已经什么都懒得说了。良言劝不住该死的鬼，于怀这一门心思的送死，拉都拉不住。
　　这一群人里唯一一个知情者于怀咳了一声，尴尬地转移话题：“近乡情怯，我倒是有些想家了。”
　　话音未落，方远城就翻了个白眼：他一个妖精，一阵风而已，家不家的，说了忽悠谁？不过，方远城心里虽然鄙视，但于怀在都城也是有侯府的，天子赐造，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于怀一路沉默，难得这两天话多了几句，便也没人扫他的兴。一行人在仲秋凉意清淡的风里，马蹄答答的进了京都。低调又沉默。

　　京都繁华，自非边塞可比。天子脚下，就是百姓也自带几分骄矜。何况，这些年纵然兵连祸结，但战火并未波及京都，这些年，京都的百姓虽然焦虑，但总没有性命之忧。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中秋佳节又逢公主大婚，自当普天同庆。是以，本就繁华的京都更加锦上添花，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只待中秋一到，庆赏佳节。
　　于怀一行人策马徐行。这些年见惯了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浑然已经忘了人世间还有这般红尘喜乐，凡俗安宁。
　　一路走走停停。于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了甜言蜜语，听到了夫妻口角，也听到了邻里争执；闻到了金桂飘香，闻到了胭脂水粉，也闻到了饭生菜焦……
　　于怀心中升起淡淡暖意。
　　这便是俗世的喜乐了吧？虽然看起来很琐碎，虽然在以前看过千千万万年，但却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是多么的幸福。这种幸福是那些把生命留在边疆的将士们，用鲜血跟生命换来的，即便他们这一生都已不能企及。

　　行至侯府门口，于怀翻身下马，仰头仔细打量起自己的这座侯府来。侯府是一年前奉诏令建造的，正门有匾，金灿灿的六个大字，敕造定远侯府。
　　诺大的侯府，前庭后院，三个大主院，七个小跨院，下人起居的房子也有粗略看看也有一二十间。大院小院都准备好了牌子没有题字，想来是等着主人于怀回来，自己取个喜欢的名字。侯府里还有练武的空地、走马的场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于怀这个人吧，没做人之前呢，天地浩大，无拘无束，压根就没留心过什么房子宅子；做人之后呢，皇宫、公主府也是来去自如，他是见过世面的，所以这座规制下的侯府，他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任沉秋本就出身世家，自然不会觉得惊讶。
　　方远城跟墨小景到真是被侯府的规模震惊了。不过，惊了一下，也就没啥兴趣了。
　　因为这座宅子从建好到现在，它所谓的主人都没有进来看过一眼、住过一次。是以，这座宅子实实在在是个冷冰冰的空壳子。
　　除了桌椅板凳一应家具俱全，剩下的，别说应门的，就连个洒扫的仆从都没有。这倒也不能怪皇帝，毕竟他要是安排了仆役，难免会被猜疑是安插了眼线。如此，干脆不管，落得干净。
　　半晌之后，于怀几人站在这座富丽堂皇，却又空空荡荡的宅邸里面面相觑。
　　无他，只因这几条汉子，真心没有一个是会过日子的。
　　按照墨小景的说法，大家从边境走到京城，一路行来，干粮行囊都备得整齐。只要把行囊铺在大厅里，将就将就也就很好了。这一生风餐露宿，枕戈待旦，还没有在这么气派的宅子里睡过觉呢。
　　方远城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翻出包裹里银两，让墨小景去买铺盖行李。这个主意，任沉秋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就是绝对不太对……奈何他一个不问俗事的公子哥实在没有见过这种阵仗，有心帮忙，但操持内务实在不是他所擅长。想到方远城向来负责照顾于怀的起居，他的吩咐总不会错太多，当下就听从方远城的指使，一撕衣服下摆，准备去擦一擦大厅里的灰了。
　　于怀一直抄着双手看着他们忙，他不开腔，也没人敢指使他。只是看着他们这么忙进忙出，饶是他再怎么惜字如金也忍不住提议道：“我们去住客栈不就完了？”
　　“将军不知，陛下既已赐下宅邸，您又得胜还朝，最后却去住了客栈，于理不合。”任沉秋一边忙一边答道。
　　“可是这宅子一时半会儿它也住不了人啊？”于怀纳闷。
　　方远城拉了一把任沉秋，示意他不用理，“我们将军石头里蹦出来的人物，哪里管得着这些俗物。他知道怎么打战就够了。”
　　任沉秋点点头，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方远城：“……”大兄弟，你不要这么耿直好不好？我这是好话吗？
　　可惜，方远城话里话外的挤兑，任沉秋没有听出来，于怀也没有听出来。
　　任沉秋一边擦灰，一边道：“可惜那一队随行的精兵留在了城外，不然的话，人手多些也好帮忙打扫。”
　　于怀一听这话，觉得此事好办，就让方远城、任沉秋站在一旁，自己慢慢踱到侯府中央的院子里，袖袍一展，狂风四起，无孔不入。呼啦啦一阵风过，整个侯府里里外外是又干净又透亮，点尘不染。
　　此情此景，方远城一脸木然，任沉秋不知道要摆个什么表情才好。
　　于怀可能是妖精，是他出京之前就听说了的。可是，于怀是妖精，是他回京之后亲眼目睹的。
　　他深知于怀并没有杀他灭口的意思，但是当着他的面这么干，到底几个意思？他不怕自己密奏参他一本吗？
　　定远侯于怀能活到今天，真的是个谜。当然，人家毕竟是妖精，活不到今天也说不过去……任沉秋觉得自己的脑子在今天也出了问题。
　　这个时候，他听到于怀特别坦然的声音，道：“于某人的来历，任大统领早就知晓了，不必讶异。”
　　任沉秋：不，我并不想知道。我也很讶异。侯爷，我是个正常人，您得给我点时间缓缓。
　　方远城绝望的闭上眼睛，不想再忍这个主子了。谁爱要谁要不，没人要就掐死了算了。心里这样想，惯用的匕首却已经悄然滑倒了手心。任沉秋知道这样的秘密，留不得了。
　　然而，方远城正要动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于怀你果然不想活了……”方远城暗自叹道。如今，生死只在任沉秋一念之间。方远城只能静默的看着他。
　　沉默半晌，任沉秋长长叹了口气，道：“侯爷说笑了，侯爷的来历整个端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这种玩笑，侯爷以后莫要在旁人面前显露出来……京都非漠北可比，人心隔肚皮。”
　　于怀却不以为意，笑了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任沉秋又道：“在下家中也有些仆役，今日天色已晚，不好招人。在下先回家遣家中仆役来洒扫布置……只是此事需要些时间，侯爷先到‘一品居’用过晚饭再回来安寝吧。”
　　说罢，转身走出侯府拍马回家叫人去了。
　　任沉秋一走，方远城就能动了。
　　“于怀！求死不是作死。兄弟千里迢迢跟着你来京都不是为了替你收尸的！放走了任沉秋，你活不过明天早上，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方远城这次是真的怒了，于怀也不安抚，只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一世为人，能有多少价值，是否也有些命定之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