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小兔子TooZi

4、谁解其中味

　　星期六早上7点，宿管阿姨养的鸽子在宿舍后面的树上咕咕咕叫着，那声音总让我觉得十分悲伤，好似快饿死的人发出的哀嚎。我推开窗取下晾干的衣服，换上一身运动服，把头发扎一个马尾，搁在柜子里许久不见天日的白色帽子也被戴上。下楼时碰到跑步回来的隔壁班学委，相互问声早安，她一直把头发剪得和男生一样短，仍记得入学时的她被宿管阿姨当成男生拦在门口询问的场景。周六的食堂比平时冷清，不会看到匆匆忙忙吃早餐的人，我买了两个烧麦一个馒头和一杯豆浆，和尽欢边聊边吃。随后一起到小卖部取烤架、木炭和存放在冰箱里的烧烤食材，顺便买了6瓶百威。
　　从学校打车，按司机师傅的建议到湘江中路的阜埠河路口附近下车，走上沿江风光带眼前豁然开朗，十里长堤行人三三两两前来踏青。俯视河西一岸，像铺了一条延绵几公里的巨大金色地毯，而在下面的人又如被淹没花海中。熟悉的颜色熟悉的味道，我突然感觉像极了家乡的油菜花田，因为在我的家乡随处可见。尽欢说这里的油菜花不是农田里的油菜花，仅仅做为观赏性植物种了几百亩。一开始我吐槽这么做太浪费资源，可在一瞬间勾起我儿时美好的回忆时，我又觉得这是多么值得。我们去时花已过了盛开期开始凋落，到收割油菜的5月汛期来临应该会被冲得一干二净。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沿着游人踩出的路子走进花丛中间。地上掉落许多花瓣，耳边嗡嗡声在萦绕，细看花朵上才发现有蜜蜂在采蜜，这些小家伙自然是不用怕的。我拿手机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又把尽欢叫过来给我拍照。
　　“照片拍得不错。”我看完后说。
　　“专业摄影师。我镜头下的女生都是女神。”他说话时脸上带着很有成就感的笑容。
　　“你女朋友教你的吗？”
　　“我等着她教我呢。”
　　“她在哪个学校呢？”
　　“唔，她在...，她在哪我也不知道。”尽欢嘀咕道。
　　越往前走油菜花越稀疏，靠近水边的地方只有洪水冲出的平地和沙滩，离我们二百米的地方一对中年夫妇在教儿子放风筝。小男孩持线逆风奔跑，风筝艰难地上升到10米高两翼剧烈抖动左摇右摆后掉落；小男孩又往顺风的方向跑，他跟不上风的速度，风筝又一次坠落。尽欢把塑料坐垫铺在柔软的沙土上，面朝对岸成斜N字形坐下，他一动不动注视江面，十分深沉的样子。我悄悄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瓶百威，刚准备问他在想什么。
　　“龙瑶，你知道哪边是上游哪边是下游吗。”他先开口问我。
　　我望向江面不假思索地指着波浪移动的方向说：“当然那边是下游。”
　　“没有一个人答对喔。”他满满喝口一大口啤酒说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
　　“如果没有风也许你能发现自己看错了。但是今天的北风有点大，你感觉到没有。现在还是枯水期水面平静，水波的方向是风吹的，水流实际流向是往北的。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尽欢指着正对面的橘子洲说。
　　“还能这样？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不要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比如你看我像一个好人，实际上呢我比你想象中更好。”他笑着干了剩下的啤酒。
　　“是吗？怎么感觉你这个比方不太对劲。”我说完连打三个喷嚏。尽欢脱下自己的外套，我接过披在身上。
　　“你冷吗，今天气温可是回升了几度哟。”他打量一番我的运动服说，“如果穿那件花衣服来就好了，好看又暖和。”
　　“我很怕冷的，没想到这里竟然比宿舍冷多了。那件衣昨天让室友帮忙带去干洗店，下半年再穿吧。”
　　“好可惜啊，只能等到下半年看你穿了。还有这些花，也只能明年看到了。”他回头看了看叹口气说道，“我现在好想唱一首歌，可惜没带吉他来。”
　　“清唱也行。”
　　尽欢拿起空酒瓶当麦克风，既而闭上眼睛唱起《明年今日》，颇有模仿明星的味道。
　　明年今日未见你一面
　　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尽欢唱歌声音比说话时还小，吐词却一字一句很清晰，粤语发音标准到以为就是广东人唱出来的。
　　“蛮好听的，有麦霸的潜质。”
　　“有吗？我是最不敢点歌的人喔。”
　　“你唱得很好啊，为什么不点。”
　　“唔～也不怕你笑话，说真的我上大学之前从没去过KTV。头两次和同学去，生怕自己唱得不好在人前出丑，他们唱他们的我只坐在沙发上听，但是被他们逼得点歌唱，好无奈的，在我起话筒准备开口时心就跳得厉害。那种紧张就像进了高考考场。”
　　“在这里唱就不紧张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很放的开，所有的拘束消失了一样，更何况那么过分的事都帮你做了。”
　　我突然想不起要他为我做什么事，疑惑地看着尽欢的眼睛。“啊？”
　　尽欢把头扭向另一边，再转过来时眼睛微微眯起笑得很做作，右手做了一个兰花指手势，学女人腔说了一个字“到”。“你知不知道上课替女生答到很羞耻嘞，如果让发现了，非要被人笑死。”
　　我当场笑得肚子疼，我说：“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我想下次去上课，你继续帮我答到。”
　　“滚一边去。”
　　尽欢一个人搭烤架，我则在附近找引火的干草，光是把木炭完全点燃就用了十几分钟。这期间我把鸡翅、鱿鱼、肉狗、基围虾、牛肉全拿出来，都是事先串好了的，只需放在一旁解冻。炭火燃起来，我站在一旁烤火，尽欢独自忙的不亦乐乎。他技术很熟练，刷油、撒料一气呵成，像是在烧烤里做过学徒的。
　　“要不要我帮忙。”我说。
　　“不用，你负责吃就行了。”说完，他嘴里哼着小曲，一面专注于烧烤。
　　很快，尽欢递给我一串基围虾，虾肉被烤得焦黄伴着浓浓的孜然香味，“这是你喜欢的。”
　　“谢谢。”我吃了一口说，“你从哪学的手艺，和夜宵店有的一拼啊。”
　　“没学过，这个不难啊，只要把调料买齐，闭着眼睛撒就行了。比做菜容易。”
　　“你还会做菜？看不出来，我以为我们学校的男生只会点外卖。”
　　“这你就小瞧我们了，我敢说你做的菜不一定我有做的好吃。”
　　“我平时在学校食堂吃，在家爷爷奶奶做给我吃。”
　　“真幸福。不像我，几岁开始就自己做早餐，大概小学三四年级每天早上6点起床烧水，煮一把面条下一个鸡蛋，我吃完了爸妈还没醒。上初中时，是我的叛逆期，因某件事有分歧跟爸妈吵过一架后，很长一段时间和他们分开吃，我用平时攒的钱买个锅，自己开火做菜。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创造出了西瓜炖排骨，苦瓜炒甜瓜。”
　　说到这里，我把吃在嘴里的虾肉笑喷了出来，差点呛出眼泪。
　　“每当我和别人讲起曾经做的那些黑暗料理，没有一个不捧腹大笑的。”
　　“我也不例外。”我说，“你父母都不管你的吗？”
　　“饮食起居方面从不管我，这样做的好处是，我无论到哪都能独立生活。还有我爸妈对我学习也是漠不关心，就是那种放任自流的教育。直到高考完，我都不知道大学投档线是什么，你说好笑不。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家孩子周末和寒暑假各种校外补习班，星期六早上背个大吉他在我家楼下把我吵醒。那种课我一天都没上过，但我从不羡慕他的成绩和才艺，去年回家他对我说‘小时候学了那么多东西，长大后发现没有一样是自己喜欢的’。其实我也没啥爱好，回顾我这二十多年恍恍惚惚就过来了，没感到任何压力，也没有任何目标，如同咸鱼一样。”
　　我又拿起一根看相不太好的鸡翅，吃起来却外焦里嫩的，就着鲜味啜了一口啤酒，把这当做在家里一样不顾吃相地啃起来。
　　“那你不会很迷茫吗？”我说。
　　“以前会，不过现在开朗了。”尽欢说，“对了，我知道岳麓区那边有一家农家乐，可以钓鱼捉虾，价格还很实惠。有空的话多叫几个人一起去，不过要自己动手做饭菜，真想尝尝你的厨艺。”
　　“我真的不会做。”
　　“那正好练练手，明年就毕业了，总有自己做饭的一天，不如先学会。”
　　“不想学。”我吃完了鸡翅喝口啤酒说道，“除非遇到那个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做饭的人。”
　　“你意思是现在还没遇到吗。”
　　“嗯。”
　　我觉得熟一串吃一串太麻烦，索性帮着尽欢一次性把带来的所有吃的烤熟，用锡纸包上防止被风吹冷。把音乐声放到最大，然后我们在坐垫上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喝啤酒。不知过了多久，吃的所剩无几的时候来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扛着一面旗子，后面跟着两个穿着古装衣服，其余的穿现代服饰，在离我们50米的地方扎下来。我猜想应该是某个戏剧学院的学生出来开展活动。
　　“我们该回去了吧，不然打扰到别人了。”我对尽欢说道。
　　“井水不犯河水，况且是我们先到这里，为什么不是他们打扰我们，既然误了我美好的春光，只好看他们的节目作为补偿。”尽欢底气十足地说道。
　　只见他们当中的两个男生用力拉起绿色的幕布然后固定住，持相机的那个人在幕布前方找拍摄位置，一切安顿好后那个看着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开始指挥。随着“咔”的一声正戏开始，穿古装的女生提着篮子，里面放满了油菜花，应该是刚刚摘下的，大喇喇往幕布前走去。
　　中年男子：“慢点，姿势不对，想想林黛玉走路的样子，弱风扶柳嘛，妖娆一点，别太僵硬。”
　　“他们在演黛玉葬花。”尽欢轻声说道。
　　我仍然看着那边，古装女生蹲在地上低头看花轻轻哭道：“花儿花儿，我与你邂逅在这灿烂的春天，你含苞时我不曾为你守护，你绽放时我不曾为你起舞，你花落时奈何我留不住～”
　　中年男子打断她：“停，注意语气，语气要自然一点，不要跟朗读一样，还有表情要更伤感一些。”
　　女生调整后继续念词，我听不出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但是中年男子没打断她。
　　“红楼梦里面最精彩的一段，也是很伤感的一段。”尽欢想了想说，“他们改词了。原著我看过两遍，你敢信吗，再没有比我更无聊的人了。但是我自己专业相关的书籍，一眼都没看过。所以基本上每次到了末考前一周才临时抱佛脚，把一个学期的作业背一遍。”
　　“你真的选错专业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说过我高中毕业了都不知道大学投档线是什么，更不要说喜欢的专业了。家人商量来商量去选的专业，然后把我稀里糊涂地送到大学。我常常跟同学说自己是混入理科班的文科生，你觉得怎样。”
　　“很确切。”
　　“因为孤独啊，才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像红楼梦里那样一大家子人，童年该有多么欢乐。”尽欢突然感慨起来。他说，“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一个妹妹。”我说，“不过我宁愿父母只生我一个，多孩家庭的烦恼你不会懂。”
　　“哦？”
　　因为一言难尽，所以我没有回答他。那边古装男生悄悄靠近古装女生，右手拿一条红手帕，想要将她扶起又迟迟犹豫不动。古装女生仍是蹲着挥动一锄，准备将花埋起来。中年男子道：“轻一点哟，我滴个林妹妹，你这一锄下去是要埋花还是埋人。再来一遍，越温柔越好啊。”围看的人一齐哄笑起来。待重新开拍，古装女生一边将花放入坑中，一边说道：“你是天仙一般的纯洁，我不忍看你被世人肮脏地作践。今日将你的香骸艳骨尽归与尘土，愿你来世只做枝头雪，不见这负心的春天。今日你与春同去，他日我竟同谁何往？倒不如牛头马面把我锁了，再不必感这世间的悲伤凄凉。”
　　古装男生这时从她侧面躬身伸手在她面前，女生回头做出一副刚发现他惊讶的样子，两人短暂而深情地凝望对方。古装女生站起来抱住古装男生，她哭了，他也哭了。我在想这就是职业演员吗，上一分钟还在嬉皮笑脸，下一分钟就能泪流满面。
　　古装男生哭道：“林妹妹，你若是去了，我岂能独自苟活，你前脚进阎罗殿，我后脚便过奈何桥。即是做对短命鸳鸯也好过阴阳相隔。”
　　古装女生轻轻推开他，哭得愈发入戏：“你个巧舌的薄情郎，前日把我心伤，今日又来说甚么儿女情长。”
　　古装男生指天为誓道：“好妹妹，前日惹你生气是我的错，求你莫放在心上，我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若是半点有假，就让...。”未等古装男生说完，她已用红唇堵住他的嘴，她踮起脚尖尽努力地把双唇紧紧粘合在一起，那一吻竟以为是真正的恋人。
　　“哇～，他们把原著改得面目全非了，宝玉、黛玉这就在一起了，不是吧。”尽欢说。
　　“一成不变，观众怎么会喜欢呢。”我说。
　　“这尺度也太大了，受不了。我初吻都还在呢。”尽欢害羞地说道，“22岁了还没和女孩子接过吻，是不是很没用。”
　　22岁初吻还在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要知道校外的小旅馆每年有多少人失去初夜。虽然难以置信，可我还是认为他不会对我讲假话，因为说谎的人眸子里绝不会那么清澈。霎时间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单纯至极，偏内向的性格，耿直的为人，以及他身上透着的文艺青年的气息。由衷地给我好感但那仅仅只是好的印象。由于受那边吻戏的影响，加之我一时间对尽欢产生的好感，我感觉到身体受到一股荷尔蒙强烈的刺激。
　　“想吻到女生，就要大胆一点。”我挑逗他说。然后拿起酒瓶和尽欢碰杯。
　　“你说得容易。”他说完干了瓶里所有的酒。
　　此时我已是酒足饭饱，肚子再装不下一串烤肉，用剩下的力气将那些瓶瓶罐罐和竹签收拾起来。困倦使我再度躺到坐垫上，转个侧身便看见一架风筝高高地盘桓在空中，我马上想到是那个小男孩的风筝，它稳稳地飞在白色的天空上，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