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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结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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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正是一年春好处,簇簇梨花簇簇新。
宋,太平兴国三年,三月,吴越国都城西都(今杭州),沿京杭大运河向北延伸三十里处。
春风扶柳,细雨咂波,尤其河边那几棵新柳掩映之中,一树梨花随虬枝扭动,开得正是繁华,白灿灿甚是惹眼。
京杭大运河到此处水面变窄,并就势向左弯去,又轻轻的兜了回来,好像特意给那棵老梨树留个位置。
此时正午十分,河面上行驶来一条乌棚小船,船舱里隐隐坐着三个年轻人,正在那里高谈阔论,行到此处竟似也被这景致吸引,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观赏,其中一个转身向船尾的老船夫打听这是什么所在。
船尾的老船夫抬头笑着喊道:“三位公子,此处地名最是好记,就是叫做梨树湾。”
其中一个穿青衣着小帽的,高声叫道:“你这老丈,记性甚是不好,已经重复多遍,这里只有两位公子,你只称呼我为韩司便是。”另外两个头戴折巾子的书生朗声笑了起来。
那老丈也不多话,嘿嘿笑了两声,便又埋头摇了两下橹,一个变化,那船竟似晃也没晃,便轻巧的靠到岸边。
“咦,怎地停了?”穿着深青色长袍的公子,甚是不解,转头问道。
“今天只好在此处打尖,前面水路湍急,要到下一个渡头,要走整整一天不能间断,河边无处停靠,因此只能停到此处。”那老船夫说着,手下却不停。扶扶头上斗笠,弯腰搭好跳板,几步跨过,轻身站到河边石阶,向老梨树那边喊道:“阿鲁,来客啦!”
“你这老儿,偏轻狂起来,竟然做起我家公子的主了!”那青衣韩司笑骂道。
那老船夫连说不敢,却只管转过身去,把那粗麻缆绳栓在木桩上。
“此处到是一个天生的码头!”那个白袍公子一派随意而安之态,又向前面指着说道,“竟然停着这许多船!”
原来,小河岸边郁郁葱葱,藤蔓纠结,若从水面上,便绝看不到这弯过来的一片码头。因水势和缓,沿着参差河岸,顺势修筑石阶,加上经年累月递加修缮,那些拴着缆绳的木桩竟似数不过来了,看来这老船夫并不虚言。
那梨树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头上戴着个斗笠,好似没听见一样,埋着头在那水边洗着一篮子青菜。
从树后面一个白壁黑瓦的屋舍中,匆匆跑出来一个青年壮汉,迎着三个人喊道:“贵客,快里面请!”
两位公子你谦我让的下了船,手里各乘着一把油纸伞,随着那壮汉一径里面去了。那青衣韩司回到船舱一通折腾,终于担着两个书箱颤颤地也走上岸来。
这时雨倒下的紧密了些,那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着韩司扑哧一笑:“你这憨儿,把那两个破箱子捂得倒紧,却不顾惜自己!”
原来那两个书箱外面已经被韩司紧紧的裹上油纸,而他自己淋在雨里,头发倒有些粘在脸上。
韩司转脸看时,见那小姑娘上衣白底绿花右衽夹袄,下身穿绿色长裤,配一条同色短裙,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不由一笑说道:“你这小妹,嘴巴倒是利索,刚才迎客,怎么不见你出声?”他见这小姑娘说的一口官话,嘴巴刁钻,却是为了自己,又看那白生生的笑脸,竟然心中生出几分好感,加上他本是个生性佻达之人,便随口调笑起来。
“哼!他们贵人自有人服侍,单不缺我,我却来遮你一遮吧!”那小姑娘左手提着那篮子青菜,右手在老梨树那里一顺,抄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轻轻一晃,砰的一声打开,快步走过来,打在两个人头上。
那韩司吓了一跳,心说这伞倒有些古怪,便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伞,竟然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倒也手巧!”。原来那伞面内壁上竟然画的花花绿绿,一时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又见这小姑娘心地纯善,年纪又小,便不再取笑她,倒称赞几句。
那小姑娘听他赞的勉强,扑哧也笑了,回头又扭头对那又回到船上收拾的老船夫叫道:“陶阿公,你也快进来歇歇吧!”
那小姑娘把韩司送到门口,便转身到屋后厨房去了。
韩司道了谢,早又有一个黄衫小伙计迎过来,把他带到楼上的客房,那两位公子早已经坐在那小客厅窗前小几上喝起热茶汤了。
原来这房屋原本设计就是家用的,一楼是自己住家,因此二楼原有的一个小厅便做了餐厅,为各房间客人吃饭之用。那小厅倒甚是雅致,几套黄梨木的桌椅,散放四处,上面雕花竟然别有特色。
韩司虽然是书童打扮,倒也是住单人房间的,他把行李安顿好,也出到厅里,因没有其他客人,便随意的找了个座位喝着茶,听两位公子继续刚才在船舱的对话。
“上月吴越王带群臣一千余人入京朝圣,意求返国,固厚供奉。黄兄,你说天子对这吴越王钱弘俶究竟如何处置?”那穿深青色长袍的公子笑道。
“自是收复。章泉观察使陈洪进亦在朝中,估计会先做此人文章。”那穿白袍的黄公子也笑道,眼睛里却闪过几点寒光,“这钱弘俶君臣只顾自己安危,真是苦了百姓。”
“黄兄所言极是。吴越国忧惧大宋其兵,因此每每厚供,又多次贿赂朝中,三代五帝九十余年,虽有盛名,但今看来,国民困苦者甚,果真苛政猛虎也。”
“王贤弟,天厌乱世久矣,大宋一统海内,天命所归啊。”
“可那南唐余虐尚存,太湖水患又几次击败清淮军,难道,果真如此厉害?”那王公子一脸无奈,手里的茶刚端起来,又放了回去。
“十亭人倒有八亭人如此传言啊。”黄公子也一脸的无耐,转脸向窗外看了一眼,这雨倒越下越大了。
“可那刘云志,本是太祖建隆二年的文武双科状元,文武双全,自开宝八年攻下南唐,便奉命镇守扬州,这清淮军虽是厢军,又无番号,但其治军甚严,可谓素有威名,怎么这次竟也载这么大的跟头?”王公子问道。
“其父刘廷让曾任右骁卫上将军,何其显赫,族里人才辈出,助其军者众。谁曾想……”黄公子也连连摇头。
“可要把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刘独’坑苦啦!”韩司听到此处,竟然嘻嘻一笑,插嘴道。
原来自从那年朝里出了事,从那科起这文武科便分开取士,故而人们敬称这刘状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民俗中倒也有人戏称其“刘独”。
三个人各自感叹一翻。
“可惜西川也是乱世,倒是殃及王贤弟啊。以解头老爷高才,这次春闱定能得标进士及第,可现在……王兄怎样筹划?”黄公子话题一转,笑对着王公子说道。
这北宋初期,科考制度皆沿袭唐制,这常科生源就是一个是学馆出身的生徒;一个便是乡贡。由乡试上榜之后入京应试者通称举人,而考了头名便是解头。
而春闱则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会试,却不知何故,这两位学子竟然误考了。
“黄兄取笑啦。”王公子连连摆手,又低头一叹,“小弟家门凋零,现只盼能寻到早年失散小妹,并不他求。”
“贤弟,莫怪为兄交浅言深。这小妹之事,为兄自会替你慢慢查访,这倒不能急在一时。但此次你倾家出川,且要好好筹划前程才是要务。”
“黄兄句句良言,且多蒙一路助护,实在惭愧,小弟心事,不敢相瞒,若本科不得如意,确有意在京城寻个教习职位,静等下科。”王相公满面羞愧道。
那黄公子微微一笑,并不搭腔。
“一路行来,王冠黄戴,看来确是缘分,两为公子何不结拜?也省得兄啊弟啊的拉扯不清。”那青衣韩司又嘻嘻笑着说道。
行路这几省,方言确实王黄不分,不知闹了多少张冠李戴的笑话,此话一出,又惹得三人一阵儿大笑。
“你这呱臊儿,这次倒出了一个妙着儿,甚合我意。”黄公子笑骂韩司,转过头又对王公子说道:“我兄弟之中只留二哥尚在,而二哥又早已成家另过,小弟便只和这韩司相伴,甚是孤清,这一路上与贤弟脾胃相投,本如至亲,但若能结拜,自是更佳,以后互相扶助,定能有一番成就。”
“小弟敢不从命!”那王公子因父母早亡,平日甚是孤苦,这一路与这黄相公相伴,谐笑怒骂,甚是融洽,早有结交之意,只是碍于对方富阔,怕是高攀,现见如此,自是欣喜异常,他又不是城府深沉之人,自是表露无疑。
当下伙计上来一通忙活,排摆了香案,点了香烛,那韩司早将笔墨纸砚摆好,黄王二人写下姓名和生辰八字,有互相看了,那黄公子年二十,长那王公子一岁,再把那庚帖压到供桌香炉之下,。
两个人左大右小站定位置,一起跪在案前,两人誓约:“我黄克,我王远之愿结为生死弟兄,不论高低,不闻贵贱,以此立誓,上报君父,下安百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皇天厚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又拜了八拜。
阿音充作司仪,一旁喊道:“一拜得求俞钟相知(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之交),二拜得求廉蔺相帮(廉颇、蔺相如的刎颈之交)三拜得求陈雷之厚(陈重、雷义的胶膝之交),四拜得求张范之信(张元伯、范巨卿的鸡黍之交),五拜得求杨左相舍(羊角哀、左伯桃的舍命之交),六拜得求刘关张相佐(刘备、张飞和关羽的生死之交),七拜得求管鲍同达(管仲、鲍叔牙的管鲍之交),八拜得求孔弥相同志(孔融和祢衡以及范云和何逊的忘年之交)。”
黄克自然又被王远之拜了一拜。
礼毕,三人又让那店家撤了香案,又叫了一桌江鲜果蔬的酒席,方坐下来细聊。
王远之见这青衣韩司一路虽奴仆打扮,同行同宿倒是不避贵贱,而黄克对他也并不欺压,暗地称奇,如今已然结拜,自然不再避讳,便问其故,
黄克早看出王远之的意思,便说道:“贤弟有所不知,这韩司本是家父结拜大哥幼子,本家姓韩。因为早年先韩伯和膝下两个大儿子常驻寿州忠正军中,韩司尚幼,先父便留他在京中与我一起抚养。开宝九年,家父……因故……仙世,家中只留一位姨母掌家。去岁端午,为兄不慎言语冲撞姨母,她便命为兄外出游历一年,增长见闻。又迁怒韩司,命他青衣小帽一年相伴以谢罪。”
王远之心道:“果然大家之中,规矩森严,这姨母好大脾气,到弄出个千里发配。”口中却说:“倒真是严格了些。”
黄克便笑着对王远之说道:“这韩司从小胆大妄为,但甚讨先父喜欢,开宝八年韩伯父病逝,韩家两位哥哥回京治丧,他自然回家守孝。一年孝期刚满,先父便又让我把他接回府上,说是怕他受气。那才真是好笑,我看倒该好好整治一下。”
韩司也笑道:“公子,我韩司可是为你所累,倒只顾说风凉话了。”
正喝酒间,又来了两帮客人,各自安顿了,便也来这小厅吃饭饮酒,一时间十分热闹。
其中一对父女,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回房了,甚是安静。
另外一帮似是巨商,五个壮汉团坐吃酒,京东东路口音(今山东),吵吵嚷嚷,不过说话十分风趣幽默,也不避人,十分热闹。
这个大骂这吴越的鬼天气,三天两头儿的下雨,自己的衣服就没有晒干过;那个却说住在西都武林水边的张家姐姐,温柔多情,自己刚刚熟悉却又要分离,真真可惜;这个又说那个该死的方大头,明明请客吃花酒却不带银两;那个又说,吴越国的西子湖,真是绝美,临走时候又去湖上荡舟一番,方才尽兴,如此等等,甚是好笑。
不一时,其中一个像是大哥的,甚是高大威武,声音洪亮,开口大笑道:“兄弟们,也该好好算算,你们几个欠我多少啦?”
“嘿嘿,大哥,小弟上有高堂,下有弱妻,你一向宽宥,这次必然高手,也实在怪我起一时贪念,各位哥哥帮我……”
话未说完,大家一通哄笑,那一个矮壮的站起来,向这个正作揖的细长耳目的人连啐三口,叫道:“你这酸四,只顾啰唆,欺负大哥高义,又来讨巧!还敢说是弱妻,你这惧内的货色。”
五人哈哈一通大笑,旁边一个络腮胡子的拉了他一把,笑道:“五弟,这一赌输了,我们这一趟的辛苦银子,一半可就没了;他有家要养,自然比不得我们光棍日子好混,呵呵,大哥自然是要宽宥的。我们可不能攀比。”
那细长耳目的又向这络腮胡子连连作揖,那大哥向身旁一个满脸麻子的人说道:“老三,你就把老四的帐沟了,给老五也打个对折,这次回去,他要去提亲,也要银子说话的,等取了老婆,倒要看他如何待那胡姑娘。”那麻子脸笑着点点头,大家又是一通大笑。
那矮壮的又站起来叫道:“愿赌服输,不用给我免,不过众家哥哥若要掏钱,吃喜酒的时候不要忘了就行啦!”
说完五人又是一通大笑,那张四连啐他几口,骂他也是个不知羞耻的赖俐头。
这边三人已然吃毕,黄王二人看外面天色尚早,听那伙计说这镇店规模甚大,便起了游览之意,顺便再了解一下风土人情。
青衣韩司嫌弃与他们相伴憋闷,便与之分开,独自行动。
单说韩司走下楼来,见店门左首柴棚里拴着五匹高头大马,正不停地打着响鼻,又去看那小码头,果然新停了两艘船,一艘无蓬小舟,自然是那对父女的;一艘大型货船,应该便是楼上那五位京东大汉的。大船货仓之中停放数辆高轮挂车,各自装箱数个。
一时,又见两个水手从船上搬草料下来,亲自喂马。
因这大宋本不产马,常年要与辽金买马以充兵用,民间多是老残。如此想来,单看这五匹马,便可知其主人应不止财大气粗了。
韩司觉得这批人甚是古怪,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站在门口望着江边的老梨树发呆。
那梨花虽是新开,可终究禁不起这雨丝冲打,片片落下,有些落到地上,有些随风飘向河里,随着水流急急的向下游去了。
“咦,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却是刚才的小姑娘正从店后转出来,左手里拎着两条鲫鱼,右手提着一把菜刀,似乎是去江边宰杀。
“小妹,你倒是能干的很么!”
“哎,鲁嫂这两天不舒服,不能下厨;鲁哥只好去掌勺,偏又把那盐罐子打翻了;小黄跑去镇上买还没回来,楼上又喊要吃鱼,我这烧火丫头便晋升为帮厨了。”小姑娘皱着眉头说道。
韩司看她走到梨树下面,对着那鱼念念有词,那菜刀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几次反复,不得要领,知她其实不会,扑哧笑了出来,从门后寻到一个斗笠戴上,快步走去帮她。
“你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像是从东京汴梁来的,怪不得不会杀鱼。”韩司笑着拿过菜刀,手下利索的收拾起鱼来。
“是啊。”那小姑娘撩了撩河水说道,又低声叨叨几句。
“哦。那你叫什么名字?”韩司问完便又后悔了,暗骂自己荒唐,她虽贫小,也不该欺她,女孩子的名字怎么能随便问呢。
“叫我阿梨吧。”那小姑娘倒不以为意。
韩司也不再说话,一时把那两条鱼收拾好了,又冲洗干净,交到阿梨手中。这才站立起来,便看那梨花落了阿梨一斗笠,衬的小姑娘的脸很是红润,心中不觉一动。
“多谢小哥哥啦!你且等等!”那阿梨开心的说道,拎着那两条鱼回那店后去了。
韩司笑笑便站在那里,一会儿功夫,就见她竟然快步送来一把伞,便暗自称赞这小姑娘行事精细。
那阿梨笑嘻嘻的对韩司说道:“你且去镇上逛逛吧,等会儿回来我给你做碗鱼汤喝。可是我独家秘方呢。”说罢又接过韩司的斗笠,又把那落花抖到河里,似乎嘴巴里叨叨着什么,又听楼上大声催促,便又嘟嘟囔囔的到屋后去了。
韩司谢过,便转身沿着小河向镇子里面走去。
手里的这把伞甚是轻巧,韩司不由多看两眼,倒不由一愣。
这把伞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仔细看去,又觉得处处不同。伞面是由细竹笢子并一层浅褐色半透明状油纸粘连而成,因此十分轻薄,而伞内面那些红红绿绿图案好像是用一种油料刮上去的,触之有凹凸感。而那图案竟然像是各种动物,不像写意,也不像写实,倒十分可爱。而这伞柄镂空雕刻,看来是用黄梨木细腻雕刻打磨而成,唯有手柄略粗方便捉拿,竟是费了十分功夫。
韩司心道:“倒真是奇思妙想,看来能工巧匠多在吴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