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华令阑 ...
-
阿欢已经死了。
那个叫小眉的丫头是如此说的,“夫人待我如此好,她有了孩子,我自是要替她铲除一切阻碍的。”简直是个疯子。她那副大义凛然,一厢情愿的样子简直可笑至极。世上有这样养不熟的白眼狼,也有她那样的软绵羊,就任由别人欺负。
华令阑将她扔去了喂狗。
推窗可看到的合欢绯红,颜色却逐渐淡去,很是迅速地,在一个瑟风乍起的早上,他发现它们凋落许多。
叫来园艺的人询问,他面色为难:“我以为合欢常年不凋是相爷买来的品种稀奇,现在突然凋零,也不可知其缘由。”
他又接着试探着说,“小姐甚爱合欢,平日里往往自己亲自松土施肥,或许是合欢有了灵性,想追随小姐而去也未可知。”
华令阑幽幽笑一声,扫他一眼,独自回了房,心思久久不能平静。
他知她是好的,或许是普天之下最好的,可他或许是普天之下最不合她的良人,一个短命鬼,一个弄权奸臣,一个冷酷杀伐不可回头之人。
他将房子细细整理个遍,从装着几件衣服下的箱子里看到一个木盒。
里面厚厚一叠合欢花的画纸,由上到下,越发简陋,线条粗笨。他看得笑出了声,摩挲着纸不知是悲是喜。
放下之前,他下意识地敲了敲盒底,慢慢摸索出一把小小的尖刀,还有一卷白布。
“山有灵,其血催发生灵,起死回生。”脑中忽然晃过当初为她举办及笄之礼回来,翻到的志异小说中的一笔。
华令阑脸色惨白,踉跄着走到树下,用铁锹一点一点地挖,看到了很下面的还未散去的血色土壤。他蹲下身子用手将土一点点挖出来,挖出带血的纱布,感觉头中似乎有什么嗡嗡地响得他欲裂,一种刀裁的尖锐刺痛感从肺腑传来,他匍匐在地,许久没有起身。
这年冬天很冷,华家没有一个人过了个好年,因为他们举家在流放的路上。华令阑看着这块被蛀空的巨大朽木倒下,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他找了个理由告老还乡了。太子僵硬地说出惋惜的话,他已经对他心有嫌隙了,毕竟当时柳琳半是疯癫说出的那些话他之后稍微想想便会明白。
华令阑回到了当时的那个小小村庄。
当他走进宅子的时候,看到了大大的羊圈,里面的羊咩咩的叫,甩着尾巴走来走去。
“怎么,吓到了?”
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来,缓缓转头,看到一个怀里抱着小奶狗的姑娘,乱梳着头,肤色明亮,眼睛弯成两瓣桃花。旁边的人向他弯腰:“老爷。”他点头。
华令阑走到她面前,心里毫无讶异,他俯身亲她的额头,还有她的头发。
“华令阑,”她懒洋洋地开头,“嗯?”他掀起眼皮看她,
“你老了。”
“所以呢?”他的眼睛半眯。
“善伯,你瞧,这就生气了,这是您说的想我吗?”她撅起嘴,别过脸去看笑得尴尬的善伯。“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睁开眼后,听着善伯安排在此处等你。”
华令阑将奶狗抱给善伯,两只手将她抱起,她先是一下子睁圆了眼睛,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将头埋进他的肩,他看到她的耳朵像桃花一样绯丽,从根部开始,整个轮廓,都是一圈粉色。她的脸像是日光照耀下的蜜糖,诱着他去舔上一口,他吻得很认真。
“老爷,该喝药了。”面前的人慢慢散去,梦境慢慢散去。华令阑睁开眼,看到了捧着药的善伯。这药有点甜味,和相府中合欢花所制成的药孑然不同。
她用血养出来的花被他一把火烧尽,灰烬追随她而去。他将这些深深印入脑海,然后烧尽她留下的所有,盼望她想起与自己相处的点滴,好再来寻他。但她只来了这一次。还是因为他日渐恍惚,神志不清。
他喝完又闭上了眼,想再看她一会儿。却无论如何再也见不到她。
她是已然入了轮回忘记了他,还是报复他未曾说过一句爱他,所以在一旁看他憔悴。
华令阑希望是后者,又知道自己该放手祝她是前者。她生时他未曾迫切想要得到她,想拘着她,却又盼着她好。死了自己却明白原来万事皆是一场空梦,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这一辈子最唾手可及的珍宝。
那种恍然若失又总觉她无处不在的感觉,让他觉得生是梦,梦是生,而梦梦生生,他都在追寻她的残影。
乡下农家雨雪霏霏,华令阑推开门时,仿佛一生追名逐利,又回到了最初。没有人等他,没有人陪他,除了遣尽家丁后留下的善伯。那个少女和他的家族仇怨一起埋在了繁华的上京,成全了他的一生夙愿。所谓位极人臣,原来是孤家寡人。
看着那个一身破烂却眼珠狡黠的小乞丐,那个绞尽脑汁照看他的妓院丫鬟,最后却变成一点点沉默下去的相府小姐,他已经意识到他错了,他隐隐知道她最想要什么,但他给不了,所以只能用其他的来弥补。却弥补不来一个心照不宣的大谎,他不爱她,她也不念他。
他们之间的情愫,似乎从未发生,又似乎早已在长久的肃杀中消磨死去。相遇的笑面,追随的纠缠,拥抱的暖热,相对无言的摧折人心,那个笑如狡兔的她,用一抹血色,将这些归还于他,走得干净利落,一句话也不同他留。
他竟然不敢去想她的死去,到底是一场可笑阴谋还是一笔她顺而为之的放手。思到深处恨无崖,回首巫山云去,一切成虚。
无什么可叹,无什么可念,无情入梦,深情醒来,才觉已迟。他欺了她,他负了她,她惩罚他,以再不可碰的甜蜜和永不相见的无期。
华令阑阖上双眼,身体越发沉重起来。
善伯看着这位青云直上,令人侧目的权臣奄奄一息,眼中透露出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华令阑闭眼,忽地说了一句,“死者已逝,大仇已了,你且走罢。”
善伯转头看他,他又沉默下去,仿佛已经入梦。善伯推开大门而出,了结了吗?他年华正少的独子,得了华府侍从的职差,却猝不及然,为了不可说的秘密,被他毫不留情处以死刑。一切自有轮回,纵使没有他的官场仇家重金以酬,他也会亲手喂以毒药,这便是报应。
空荡的大门敞开,雪风飙进,几朵雪花落在床上人的微微翘起的嘴角,衣襟,染上他殷红流淌下的血,好像一朵朵合欢花,红的绯丽,白的素洁,缭乱人眼,仿佛正是她去的模样。
阿欢,此次我来寻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