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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柳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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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又看到那双眼睛时,我下意识地将手死死捏着茶杯。日思夜想的人啊,又见面了,妈妈,这就是你的孩子,她的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地对我躲闪,一点没有你的神采风流。可是你为何没来?
我看她面红耳赤地搓着破烂的衣角,却几乎是不打结地说着她已经死了的消息,茶水抖到了地上。“没事吧?”她一双纯黑的眼睛永远这样单纯的问出一些让我想大声质问她的话。
“没事儿。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既然妈妈死了,我是应该好好照顾你的,毕竟我曾经承过她莫大的恩情。”我淡笑,怜惜地用手帕揩去她的灰尘。我该怎么说,难道要我撕开这张脸,哭着对她说,你为什么让她死?为什么你不替她去死?
就算妈妈曾经摸着我的脸说我和她投缘,说想要领我当她的孩子,那也不过说说而已,我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错过了,当她愧疚而坚决地说她要带着阿欢去找她的亲爹,小心翼翼问要不要带上我,我只是退后几步扬着脸,眼睛里波光暗涌:“不,我要待在这儿当花魁,我才不要跟你。”
她有了亲生孩子,而我不过是罪臣之女,被卖到妓院。
可是她曾经给过我一场空欢喜,她曾经受宠若惊地含泪看我,那样一个秀美的女子,几乎不会让人将她和风尘中人联系在一起。
让我每每看着现在柳红楼妈妈的脸都会想起她的温柔,都会想起她那时眼中碎掉的光芒和我淡淡的快意。你瞧,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我总还有些不愿成为你累赘的尊严。
夜雨骤急,我懒懒在窗前弹着琵琶,一室暗黑,熟稔的五指轻巧地拨弹,促急的声音掩埋在雨声里。
“琳姑娘,门外似乎有人敲门。”“是吗,我怎么没听见?”我转过身,丫鬟嗫嚅应着后退。“姑娘,要不要点一盏灯。”“不用,你先去睡吧,我想看雨景。”我看她手拿着泪流的红烛疑惑地看向窗外,轻笑不语。多好的景啊,雪白的闪电下,深夜的人儿,无助而可怜。
楼里的姑娘已陆陆续续被声声暴躁的敲门声弄醒,我跟随着到了门前。看她只着里衣,还未看全,便听她叫了一声晕了。离她最近的姑娘跳着躲开了,我蹙眉走过去,唤人将她拖出门外。
既然她这么想救那个被华家家主厌恶的庶子,那我便去看看他吧。
华令阑还在昏睡,我在隔间换下湿了的衣裳,大夫已然开好了药。我耐心等他醒来 。
他醒来时哑着声,“你变了许多。”“是吗?你也变了,我还以为你会同我一样换了名字,乖巧如他们所愿得卑微求个生计。”
他惨白的嘴唇微笑:“我不会做摇尾乞怜的狗。”
“也是,你的气性就是如此讨厌,所以他们才会想一点点看你挣扎,反抗,然后被踩下。从小给你喂药,又贬你为庶民,如今你仍然要上京来科举,他们才惊慌着想一刀了结。”我的眼睛愉悦地望向他。
“你现在如何身份?”他不恼不怒,仿佛我说的人不是他,只是将我闲得无聊铺开的棋局下完。
“花魁。”
“我不觉得你甘心陪笑风尘。”
“你很了解我么,一墙之隔,你被送出华府前,从未看过我一眼。”我盯着已然走完的棋局,我是惨败。转而拔下玉搔头,扭开一端,纸卷掉落,看后轻轻将它送入火焰舔舐烧尽。
“我可以帮你,”我笑得很温和。
“因为华府也是柳家落井的推手?”
“是啊,但还因为,我会是你的妻子。”
他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依旧冰凉得令我熟悉,“好。”
“真是干脆,我以为你会再考虑一会儿。”
“每个人的决断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比如,我未问过,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他扫我一眼,很快收回,不悲不喜地看向手掌上短短的命线纹路,“我唯一缺的,不过时间,你比我多的,也不过是这数年来的经营。所以,我会娶你,因为我需要你。”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起身离去,“对了,”我让人将地上的湿淋淋的袄子给他,“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盖着的,想必你应该很清楚是谁的。”
我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表情,但他只是抿嘴道了声谢,便托我将它们扔了。
“无情的家伙。”
成亲的晚上,华令阑满身酒气地来挑我的盖头,我看他粉色的脸,心里生了几分逗趣的意思,红色指甲轻轻刮上他的皮肤,他眼神忽而转冰,全无醉意。“放肆。”我无趣收手,自己洗漱睡了。
第二天,听说小欢屋里的丫鬟被赶出去了,要选个新的,一水儿周正的丫鬟站在院子里,我边看边问,“犯什么事儿了?”
“好像是没有照看好害小姐失了仪。”
“是么?”我皮笑肉不笑,“那得谨慎挑。”
“就她吧。一看就是个知事理的。”我冲小丫鬟眨眨眼,她忙不迭地谢我,真傻,有这么傻的丫头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
华令阑身子弱得很,常常煎着药吃,虽然我看着满院的合欢花碍眼,但也觉得合欢花做药引的药闻起来令人觉得舒缓安惬。
把药盏放在桌上,我扯嘴笑,就是一个病秧子,也不知她看上他什么,府上的人说是华令阑宠华欢,谁宠谁还不知道呢,花是她亲口要的,却大多都栽在了华令阑的院子,说是地方大。随她吧,反正华令阑睡得好些,我也好早些熄灯。
今天白日里,来了个化缘的和尚,在府前指着说府里妖气冲天。我就是个造了孽的人,向来不信这些,扬起娟扇,细细地看这个小师傅,生得倒清秀不凡的样子,只拈着珠串就乱喊阿弥陀佛,听得我耳朵烦。
我恭敬将他安置在前厅,只说家主不在,无法做主。又小厨房让人夹着肉做几道假的素菜来,青白的小菜呈上来,我当即热情请师傅用了膳。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我夹起一块豆腐,“这肉可还入你的口,小师傅?”
小师傅当即煞白了脸,喊着罪过作呕吐状跑了出去,我喊着慢走不送,闲适地吃完剩下的菜。这分明是真的豆腐,当了秃驴就够可怜的了,偏生还是个傻的。
今日又是月初,华令阑没有歇在书房,来了我的屋子,我将这趣事说给他听,他不语。
我转而提起华欢,势必要让他的冷静破一破功,于是直截了当问他:“你还打算嫁华欢吗?”
“我并不想为难她,她说她还没有中意的。”华令阑阖上双眼养神,面无表情。
“太子可是想念得紧哪,你那边也不好推脱。而且要扳倒华家,太子绝对不能成为阻力。既然如此,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我不会让她受委屈,她嫁过去只能成为侧妃。”他又开始笃笃地敲着人心烦。
“你知道怎么不会让你的华小姐受委屈吗?”我笑,“华令阑,你怎么不自己娶了她呀!”
他猛地站了起来,面色晦暗不明。
我睨他一眼,自顾自地说:“如若太子肯娶她当正妃呢?”
“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太子一心想娶的只有华欢,不过他母妃想让他娶沈家女儿,正巧,据说那位也早已有了意中人,正打算逃婚了。我们帮她逃婚,没了新娘子,皇后又心疼儿子,太子自然欢欢喜喜地来娶华欢了。我已经将人手都铺织好了。”这么有趣的事情,我迫不及待想要插上一手。
华令阑摇头,“暂时不用,我怕太子利用华欢。”
“我早就调查清楚了,太子和小欢的缘分也是天注定,先前你半死不活的时候,小欢为了救你偷过东西,说来也巧,偷到太子身上了,虽然后来因为是宫中东西没能当了钱,但太子第一次被人偷还被糊了一脸泥,记忆深刻,后来她唱了一晚上,不知怎的这位觉得越发喜欢,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仔细想想,这位除了品味独特外,操行还是不错,可以托付。而且,有利益关系的婚姻,谁说不会更加牢固呢,我们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她不一样。”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想阿欢嫁出去,还是不想?”
华令阑摇头,脸色沉沉,“柳琳,她的事,你不要管。”
我呸一声操起一本书向他扔过去,打在背上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华令阑,好本事。”我低笑。比我这戏子还无情,却又装得多情。
肚子里的孩子是很容易装的。我几乎不用怎么假装就让面前这个少女相信了,或者说,当她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她就选择了相信,这是一种恐惧。
深爱带来坚持,也带来脆弱。
她本来没有太多理由留下,因为他要报恩,所以她留下,多么好笑。
当我用和当年一样残忍的理由来劝她离开的时候,她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她了,正如当初她,也不需要我。
温柔地笑:“我和你爹成婚当天,你在树上喝醉了,他把你抱下来的。”她的脸上多了一些其他神情,我知道那不是惊讶或羞涩,而是想到什么的神伤。
我有些怀疑我想将她推出华府的理由,因为我恨她,还是因为我望她好?
道不清。
她流血的时候,血是温热的,我不是第一次摸到鲜血,但现在,我只有恐慌。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会不知道。
“琳儿,姐姐。”她笑,“娘说,她很想你。”她在我耳边说的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清,只拿着绢子擦她殷红的嘴。
我摇她,越摇她越不醒,我惊恐地看她软绵绵倒在新郎的怀中,礼服上是血,谁说新郎很俊的,现在简直丑死了。
可是没关系,小欢你醒醒,你看,新郎多爱你,他多伤心,你嫁给他一定很幸福,你嫁给他多好。为什么要喜欢那个人,他没有心的。
他从来不打算爱你……
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卷卷的睫毛美丽而脆弱,不像当初一样忽闪忽闪地眨。我发现她的浅棕色皮肤透着脂粉也遮不住的苍白。
管家把一切宾客都请了出去,皇后带有怒气,华令阑道罪之后没有管她,扶着一旁的椅子似乎有些发愣。
那个高贵的女人只知道她很丧气,撞了她儿子的吉利,又不得不克制着自己说几句体面话,劝慰自己还未回神的儿子。
华令阑曾经问我为什么还待在那儿,我知道,因为我一直在等她来接我,哪怕不是当她的女儿。她没有来,我很难过,可我现在才明白我或许错过了更好的。
我永远都在错过。这个女孩儿也曾经很温暖,但她正在变得冰冷。我抓着她的手。却抓不住明明知道正在离开她躯体的灵魂。
华令阑让人拉下我,我抓着她的手没有交给华令阑,“华令阑,华大人,华相。”我抬头看他一眼,“和离吧,我很累,我想我还是不习惯,我无法像你一样。”
接下来的词我没有说出口,斯人已逝,我已经不想再去证明什么,让他心痛,证明他爱过她?可那又算什么?游丝不断放手犹豫的人是他,无情冷酷百般疏离的人也是他,她情深不寿,他无欲则刚。
我稳了一下声音:“这里不适合我,你也已经不需要我,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你去追求你想要的吧。”然后抱着它们,把它们带进你的坟墓吧,我抬起头,笑得不甚体面:“华令阑,我祝你,另寻佳姝,儿孙满堂,位极人臣,”最后四个字,我与他擦肩而过,“孤独终生。”
华令阑身形有点不稳,没有像以前我刻意挑衅他时说,“放肆!” 。
原来也是有所触动的么。我心里划过这一瞬的念头,鼻尖一酸,望着红衣的新郎怀里被紧紧抱着的她,我将她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小欢很喜欢合欢花,下葬的时候,除了撒纸钱,撒点合欢花吧。”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太子,虽则这对他而言太残忍,但更爱的人务必就遭罪更多,于是我神色乞求,“虽然她不是你的妻子,但是你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她吗?她之前,很寂寞。”他点头,像个憋着哭声的大孩子。
寂寞,一定很寂寞。我一个人在偌大的相府里都会寂寞,更何况她。
半个月后,我在街边看到了她的葬礼,那天白色的铜钱满天飘飞,还有漫天的合欢花絮,红的绯丽,白的素洁,缭乱人眼,路人指着花絮,又是摇头,又是赞叹。
我转身离开,江河山海,我想,我要寻个归处,好熬过剩下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