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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家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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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里,宇文中目光呆滞,怀里抱着脏兮兮的牌子,如获至宝般不肯撒手。
May发动车子,宇文中的目光落在方向盘,浅色的方向盘套上一片斑驳。宇文中惊恐地开口“May你流血了!”May望向宇文中,没有说话。宇文中盯着她的手,忽然明白了那血迹的来源。
“不准看!”May大声呵斥宇文中,她一下抬起头,向手下游移的目光也胆怯地收回。
“你要是敢看,我就把你扔下车。”May目视前方,空气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车子疾驰回S酒店。宇文中半仰着头,跟着May走进电梯,她按下24层,宇文中的双手垂在身前,被May用披肩裹起来,像个在押犯人。
“进去,不准解开。”May指指卫生间。宇文中照做,两腿发软,只得暂时抱着牌子坐在马桶上。
几分钟后,May换了睡裙进来,从宇文中怀里抽出牌子靠在门边,然后蹲下身开始脱她的衣服。宇文中很顺从,自始至终都没有低过头。看一眼伤口的下场,她们彼此都很清楚。
May把宇文中扶起来,帮她脱裤子,然后让她站到浴缸里,双手举过头顶,宇文中不声不响地看她用水冲洗着自己,May动作轻柔,只是冷着脸。
一时间受了这么多刺激,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May洗完又给她擦干身体,然后换上之前的旧衣服。整个过程May都无比小心,没有碰到过宇文中的手。
做完这些,May换回西服,把宇文中拉到医务室,走之前宇文中还不忘抱着牌子。医务室老头儿一看是宇文中,嘴都咧到南半球去了。
“你这是什么工种啊?三天两头伤到手!?”经过清洗消毒,他处理了破烂的伤口,缠上纱布。期间王师的电话打来两次,May只得马不停蹄地把宇文中送到主厨办公室,王师还在处理宴会的收尾工作,她们只好坐在办公室里等着。
“对不起。”宇文中终于冷静下来,她回想晚上的各种状况,酒会没坚持到最后,和孙耀军起冲突,中途落跑害得May四处找她……
一天下来,May已经快要累死了吧。对不起这三个字实在不能弥补或挽回什么,但宇文中还是对她说了。May扭头不理。她低下头,词穷。
“宇文中!”一声怒吼,宇文中吓得跳起来,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往门口迎,王师怒气冲冲地进了办公室,大喊一声“手!”
宇文中没明白,随即就被王师抓起两只手来,刚缠好的纱布被她老人家三下五除二地撕开,“啪!”王师抬手扇了宇文中一巴掌,大概只用了5成气力,却打得宇文中不敢抬头。
宇文中听见身后的May站起来,可能没意识到有人在,王师有点尴尬,她看了宇文中一眼,脸色又沉下去。
“抬起头来!”宇文中顺从,眼泪不争气地掉出来。
“不许哭!”赶紧抬手擦,咸水儿浸得伤口生疼。
“为什么打你!自己说。”十几年,每次犯了大错之后王师都会这样问她。宇文中哽咽着“手是吃饭的家伙,要爱护。”
“完了?!”声调再次提高。
“酒会上,没有控制自己。”宇文中继续,嘴唇开始发抖。
王师突然从宇文中身后拾起“Gloden Memory”的铜牌,质问她“你要这玩意儿干嘛使!?”
“师傅...店没了...没了!”宇文中咬紧嘴唇。王师打开办公室的门,随手把牌子扔进走廊的垃圾桶。
“我看你敢捡!”一句话阻止了宇文中。
“糊涂!”王师走回来,声音平和了很多“宇文中,人这一辈子,不能只靠过去活着。你心里装满了旧东西,就会连现在的都失去!”
宇文中听完心头一震。
“回去换工服,明天上午婚宴预订了20个大银盘的焦糖泡芙。用手做。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回去。”
惯例的家法伺候,与其说是惩罚,更像是给她一个彻底冷静的机会。“烟”王师发话,宇文中怏怏地从兜儿里掏出来,王师一把捏碎丢进纸篓。
“用你自己的脑子!给我想清楚!”说完这话,王师气冲冲地出了办公室。
“Chef”May紧跟出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王师板起脸,“不要紧,又不是三岁孩子,况且这是我们师徒的事儿,您放心吧。不会影响到她比赛的。”May看宇文中一眼,抽身离去。
换了工服回到厨房,所有人都走了。大理石案上整齐码着20个大银盘,一盘100个,20盘就是2000多个。全都手工操作,不可以用机器。做好后还要夹馅,蘸焦糖,粘成塔。宇文中叹口气,开始工作,偌大的操作间里只留下排风口呼呼作响。
她取一只大锅,倒上水和牛奶,称好糖,盐,黄油。按下电磁炉,等水开的工夫打鸡蛋,把面粉过筛。这么多料宇文中一次打不出来,只得分几次完成。
她给伤势较重的右手多套了一层手套。锅里的水开始冒泡儿,很多东西也在她胸腔里翻涌。
——“小朋友,师哥带你做泡芙。”
那一天阳光明媚,宇文中仰头,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伸手揉宇文中的头发。弄得宇文中一阵羞怯。
泡芙,是宇文中学的第一种点心。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师哥身后,看他熟练操作着,青涩的脸庞上写满了专注。
“来,你倒面粉,我搅拌。”小小的手托起秤盘,把面粉一点点往开水锅里倒。
“对,慢一点儿。”用力搅几下,他把宇文中拉到锅边上,那年代还没有电磁炉,宇文中看着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不时窜出几下,害怕得不敢靠近。
“站上来。”他在宇文中脚下倒放一只四角油桶,宇文中站上去,稚拙地抓住蛋抽子,在一锅浆糊里奋力搅动。
“不行,太慢了。这样烫不透的!看我怎么做。”说着他站在宇文中身后,左手扶锅,右手覆上宇文中的手,帮她一起搅。小小的手被他宽大的掌心包起来。
水已大开,蒸汽嘘了宇文中的脸,一手倒面粉,一手开始搅拌,熟练的动作还有专注的表情,是否有他当年的影子。
搅拌速度飞快,一块面糊飞出锅沿贴在宇文中小臂上,经常被烫伤,这样的温度宇文中已经习惯了,不像那时候。
——“呜呜呜,师哥。”抬起小手梨花带雨,她手上一块儿红肿,微微起泡。
“这么不小心啊!”他捧起宇文中的手,轻轻吹,又急冲冲地跑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管牙膏,“抹这个管用!小朋友别哭了。”
现在的宇文中,再不会因为烫伤哭鼻子。身体的伤,是可以痊愈的。
锅里的面糊被烫透,她关上炉子,迅速在案子上垫一块布,放一个大盆,把热腾腾的面糊倒进去。
回身换一根大擀面杖,一边倒进去蛋液,一边用力搅拌。鸡蛋要一个个加,第一个蛋被面糊吃透了,再继续。这个步骤一般都用搅拌机,但是现在宇文中要改用手。
右臂开始酸疼时,她换成左手,没有改变方向。黄澄澄的面糊逐渐变得细腻有光泽,手不要停。
——“师哥我手好酸。”
“嘘!我帮你,不许让师傅知道啊!”
“嗯?!”哪知背后一声吼,“你们当我聋了吗!?晚上一人削一箱苹果!”
那几年最多的家法项目就是削皮,苹果,土豆,橙子……
所有的鸡蛋都加进去,她趁热把面糊装进布挤袋,烤盘铺油纸,一团团面糊从花嘴子挤出。画一个小圈,收手时一抹,一抬手。
算好距离,一张烤盘大概能烤50个。三个烤箱同时操作,周而复始。太久没做,手有点生疏,第二盘开始,久违的速度回来了。手底下紧忙活,宇文中忽然想起酒会上他系得严严实实的袖口,那儿潜伏着一条长长的疤,也是宇文中多年的痛。
——那一年盛夏,八点多了天色才暗,闷热潮湿的空气里饱含着少年的躁动,宇文中和几个孩子飞一样地奔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小巷,后面越来越近的叫骂声让宇文中格外紧张“别跑!小兔崽子!攮死你!”
年少时宇文中经常打架,惹事生非四处结仇,打来打去,打急了。对方从家里拎了西瓜刀,一路追,一路跑。前面是个岔口,“分开跑!”宇文中急得大喊,却慌不择路地扎进一条死胡同。大人们都去街边乘凉了,两边的住家没一户亮着灯的。宇文中退到墙角,那孩子追红了眼,举着比宇文中小臂还长的刀步步逼近。
记忆中,那是宇文中生平第一次产生对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