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钻石之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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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十二点还差半小时，西蒙就到了公寓门口。乔的房间在二楼，他借楼底昏暗的光线盯着手表细细的秒针。十一点五十九分又五十八秒，西蒙挥动手臂……十一点五十九分又五十九秒，一颗小石头从他右手手心飞出……十二点整，乔的窗口发出一声轻响——嗒。
那扇窗马上就开了，就好像它一直都在等着这颗石头。乔从黑暗的房间里探出一只手臂，绕过简易的防盗铁丝，冲他挥了挥。一分钟以后，公寓底下的门锈蚀地吟叫一声，打开一条缝。乔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乔的头发乱糟糟的，额前过长的黑发盖住眉毛，显得他格外苍白。尽管夜里看不清颜色，西蒙就是觉得他比平时还要苍白。
西蒙觉得他恹恹的，抬起手拨开他的头发，看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丝雀跃。乔退开一点，抓住西蒙作乱的手，又狗抖毛似的使劲把头发摇回原位。
“我妈睡死了，她吃了两片安眠药，”乔说：“天大的好消息。”
这话不错。乔的母亲是一位非常严厉的酒鬼。她酗酒以后会更加清醒和郁结，她会检查乔作业上的每一道题——尽管她看不懂。如果她没吃安眠药，她会在每天凌晨三点默然惊醒，光着脚去到乔的房间，看他是否有出去鬼混。这也是乔在家里不被允许关门的原因。
乔没有放开他的手，所以他俩就牵在一起，离开公寓的微光。每走一步，西蒙书包里就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轻响一声，一路晃荡。走了有一会儿，西蒙小声叫道：“乔。”
“嗯，”回答他的是一声鼻音。
西蒙停下来，拉开乔的拉链，把手伸进他的外套。里面只有一件紧身长袖，乔的身体散发着滚烫而柔韧的气息。
“乔，”西蒙又说，整个人环到他身上，鼻尖蹭着他的脖颈：“你穿得太少了。”
“我不怕冷，”乔说：“你别这样，你这样就好像他一样。”
西蒙像被电了一下，松开手。乔把拉链重新拉回去。想了想，又道：“对不起。”
“没关系，”西蒙抽抽鼻子，离得远了一点：“我不想和他有一丁点相似之处。”
乔却又贴上来，抓住西蒙的手腕，非常悲惨地微笑着说：“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我。”
西蒙默不作声，把乔的手褪下来，又把手指伸进他的指缝之间。一旦落入岑寂，他们俩就又变成一对潜行的幽灵、一支复仇的二人军队。模糊而巨大的影子就像冰面下游动的虎鲸，甲片悄无声息地随步伐而相互撞击，每一下都发出铿锵的锐鸣。
当他们走出一片七叶树影，西蒙才发现今晚月圆了。月亮看起来非常薄而脆，但不是油炸食品的酥脆，是水灵灵的植物那样脆生生的。
“到了，乔，”西蒙说。
至此，今晚所有的激情甚至愤怒都已经消耗殆尽。西蒙站到那扇门前，问乔：“你喜欢什么颜色？”
“艳粉，不过算了，红色，”乔在围墙底下坐下。
西蒙在书包里翻了翻，掏出来一个铁皮罐子，使劲摇了摇，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就往那扇铁门上喷了个鲜红的大叉。
如果像乔一样敏感，他该当从红色喷漆里面闻到钻石的气味。但是他只闻到一股刺鼻的有机物味道，混合着鲜血一般的腥气。这股味道从他的鼻腔一路烧灼进肺，在他身体内部燃烧起来，某一瞬间完全驱散了冬夜之寒。
他开始往旁边的墙面上涂抹各式脏话。西蒙对于所有摆不上台面的用语都非常得心应手，现在那些肮脏的字母被色滴汇聚出来，落在墙上。西蒙下了死力按着喷漆的喷头，但不管他怎么用力、怎么大开大阖地挥动手臂，那些字母的边沿还是柔云软雾。黑暗里它们变成一种无法着力的灰色，挫败感像一只幼猫一样，带着钝痛的重量撞进他怀里。他想掐死它，但是它无形无质，它的躯体从虎口软绵绵地滑过。
西蒙气喘吁吁地靠到墙上，缓缓滑坐下来，贴在乔旁边。他希望能感觉到乔的身体但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他感到眼泪堵塞了鼻腔，只好用嘴喘息，假装脸上冰凉的液体都是汗。
“哦，不，不，不，”乔一只手摸上来，碰到他满脸的水，慌张地喃喃道：“我都已经决定不哭了，所以你也不要哭。”
西蒙把手埋进乔柔软的头发里，用力揉了揉，他屏住呼吸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可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说到这里他甚至轻轻笑出声来：“所以你可以想哭就哭。”
乔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但是他很快又忍住了。他整个上半身紧紧贴住西蒙，从嗓子眼里混着抽噎说：“他上个星期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了，我哭的时候他说他就爱看我哭。他第一次注意到我就是在学校的演出上。”
这是个新的相似点。西蒙第一次注意到乔，也是在学校的演出上。乔作为学校唯一乐队的贝斯手兼主唱站在台上，一边弹根音一边凑近话筒唱歌。过长的黑发遮住眼睛，他低下头，几乎只看自己的鞋子，显得如此自闭而脆弱。当西蒙终于打算提前溜走的时候，乔进入了一种无人无物的境地，他越唱越激动，稳不住声音，开始吼出副歌的歌词和啜泣，到后来他直接站在台上大哭。底下观众全笑了，乔没管他们，眼泪仍旧滴滴答答从他湿漉漉的下巴滴下来，本来单薄的鼻尖变得红肿，和他双颊一个颜色。直到——
“乔！你妈妈来了！”有个男孩在前排大声尖叫，盖过了音响的声音。乔听见了，他猛地松开手，停止弹奏，然后哆哆嗦嗦擦掉眼泪，把头发梳到一边去。底下的哄笑越发大声，有人叫：“这不是二班的柴把子乔吗！”
西蒙本以为学校在他的淫威之下已经够同性恋亲和了，现在看来还是谁的拳头捍卫谁的权利。
不过乔瑟瑟缩缩的样子挺对他胃口。西蒙大发善心，冲台上挥挥手。等他对上乔的目光，他尽可能温和地咧嘴笑了笑，冲他做了个口型：没关系，继续弹。
后来他发觉乔其实一点也不怕那些观众，不怕任何矫健强壮的同龄人。这学校里放学跑得不够快就容易挨打，但乔跑得飞快，而且跑多久也不会累，几乎没有挨打过。偶尔一两次他被追上，他表现得完全置身事外，就好像躺在地上挨踹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总之他没有任何一点儿该有的畏惧。
乔成天哭，只是因为他想哭而已。人人伤心了都会自发地想要从眼睛里流水，不过有的人会胆小地憋回去，怕被别人发现，而乔会让它们流出来。
事实上乔只害怕一个人——他妈妈。现在暂时多了一个，只是暂时的，西蒙发誓。
大概是为了让西蒙开心一点，乔主动把嘴唇贴近。他感觉到两片干燥柔软的东西在他脸上磨蹭，拨动他脸颊那些细小的绒毛。它们寻到他的唇角，被他轻轻叼在齿间。
久到他觉得西蒙足够重新把勇气拾回来，乔一跃而起，拍干净身上的尘土。
“我真想把‘恋童癖’三个字喷到他脸上，”西蒙没动。
乔走过去拉他，抓着手腕把他拽起来：“然后他会不给我发毕业证，我就会被我妈羞辱到死。”
西蒙示意他凑近一点，乔以为西蒙又要吻他，于是把脸靠过来，但西蒙轻轻绕过去，在他耳边说：“你不会永远困在这里的，乔，”他心里有一点点酸涩：“你会考大学，离开他，离开我，离开你妈妈，你会有全新的世界。”
他觉得有点不对，又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可以带着你妈妈。”
乔使劲摇摇头，小声说：“随便吧。”
他们复仇得逞，手拉着手，穿过一片又一片七叶树的阴影，绕远路走回乔住的地方。经过他们的学校，西蒙扯了扯乔，让他看：“他们把墙新刷了一遍。”
没错，校门口的围墙一个脚印也没有，直泛雪光。西蒙笑起来，颠颠书包里的喷漆罐子：“想试试吗？”
乔睁大眼睛，恳求地看过来。西蒙拿出一罐，冲他晃了晃，坏笑道：“说两句好听的，我才给你。”
乔舔舔上唇，把西蒙逼进路边的树影里，说：“你长得很好看，而且我喜欢你的头发，毛茸茸的，”他用指尖在西蒙短短的发茬上划了一下，西蒙嬉笑着让他继续。
“你就是个小流氓，成天打架，还故意把口音说得特别重，”他又说：“吞掉所有的't'，对不对？我也会。”
“这个不算，”西蒙抗议地叫道。乔对着他耳朵接下去：“……但是你每次这么和我说话，就会显得特别温柔，像小猫似的。”
小流氓一下子红了脸，高声怪叫着从他身边窜开，一边把手里的罐子扔进乔怀里。乔脸上带着胜利又赧然的笑容，一步步走近那块洁白无瑕的墙壁。
“如果我们把名字喷上去，他就会知道是我们干的了。”乔说，但是他只有一点点踌躇，更多则是兴奋与跃跃欲试。
西蒙连忙再三保证，一会儿可以再用更多喷漆抹去，保准看不出来。于是乔接过喷罐，高高踮起脚，从墙的最顶端开始：
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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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
永远
写完了，他退后几步把喷漆扔到一边。他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比基督山的雕塑举得略高一些。他咯咯发笑，一边有眼泪——非常多眼泪——从面颊滑落。月光照耀下来，他面容如醉，快乐得像把名字刻进了胜利女神的胸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钻石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