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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贵公子夜阑 ...


  •   “房间里黑极了,”肖恩说,“我就好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踏进门槛就像踏进地狱。当我低下头,我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我便无从得知我是否还在这里。我设法点起蜡烛,盈盈火光照耀方寸之地。”

      “突然周遭亮起,”橘子说,“烛火之光是橙色的,橙色与橙色相叠相吸,它唤醒我表皮下涌流的血液。我的血液凝结如冰时剔透,此刻融化却也澄明。于此处我枯坐一天一夜。我进入这间房子的第一刻便惊异于它的萧寂冷漠,它的杂乱而缺乏人味。于此处我独自等待朝阳升起与夜幕降临。

      “我的表皮变得冰冷,身体逐渐干枯,他人之体温从我身上流逝。直到现在,肖恩走入大门,点亮烛火。他穿着剪裁和体的西装,却头发凌乱。他面庞年轻,却显露出疲惫的纹路。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缠绕了他的双足,桌子纷纷伸出腿脚,磕绊他的足踝。这是对他冷漠的惩罚吗?这是对他放浪的惩罚吗?”

      “每一步都像踩着悲哀的湿云,”肖恩说,“房间里弥漫着橘子的气息和早晨的清凉,但我踏进来以后,它们就被酒味所浸染。昨天我出发,走向剧院时我还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今日我从酒吧回来,只配走缠绵的云路。”

      “他辜负了乔伊斯的期待,”橘子说,“即使他们相交不深,乔伊斯也不会希望他虚掷光阴。”

      “我想我辜负了乔伊斯,如果他对我有任何期待的话,”肖恩说,“上一次我回家时在路上碰到了他。他问我从哪里回来,我说我去了读书沙龙。

      “乔伊斯笑了,他的绿色眼睛洋溢欢乐之采,使我羞愧难当,但又心如鼓擂。他将手里的橘子递给我,它光滑润凉,透露均匀的橙色,沉甸甸的,让人想起年青饱满的□□,兜在夏天轻薄的外套衣料下,现优美弧度。

      “乔伊斯就是这样一个人,”橘子说,“看着他快活和善的绿眼睛,你就能知道:对待一个写不出诗或散文的学生,他不会厌憎他,他会爱他,邀他同去画展和剧院,尽管他只代过一两节课。

      “有的人会从此爱上文学艺术,有的人则会爱上乔伊斯,一连好几年,直到毕业以后仍然记着他。肖恩显然是后者。肖恩看他的眼神如同饿虎饥狼。只有乔伊斯看不出来,乔伊斯说:‘你饿了吗?’还地咯咯笑出声。”

      “我喜欢被别人瞩目的感觉,”肖恩说,“像是站在世界的中心。可乔伊斯总会转开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别的东西。他看:冬天的雀鸟圆如蹦跳的豆粒,夏天的雀鸟纤细灵活;布店的招牌换了流畅的手写体,在其他刚硬字迹中宛如城市里的流河。他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编排字母,指挥它们组成词藻诗行。这时候我失去了世界中心之席,我宁可挂在灰色树枝上做一雀鸟,我宁可成为水之一滴。”

      “肖恩不过是个恶俗的贵公子,”橘子说,“他享受被人簇拥,他无法放弃名利。他的脚跟还接连一场淫乐的宴会,脚尖已叩抵派对的大门。他心里的词句都用来构筑富丽堂皇的居所,他的心泉都酿作醴酒,从杯形的池台缕缕溢出。”

      “我头疼如裂,”肖恩说,“但也无法让我忘记我的空洞。我是一截蛀空的木头,一旦把我的根须斩断,我就会浮空而去。”

      “这是短暂的忏悔,”橘子说,“此时下定改过的决心,在天再次变黑时就失踪殆尽。”

      “这是短暂的忏悔,”肖恩说,“可也足够痛苦。我每个午夜都比上一个午夜要更加痛恨自己,我理应永远消失。我仿佛躺在棺材里面,呼吸浊重的水气;而乔伊斯与我相隔一层玻璃,呼吸金色的阳光。如果我伸手在玻璃上刻乔伊斯的名字,他就再不会用悲哀的绿色眼睛注视我。所以我把那些字母刻在我的背后,贴近田野大地。”

      “他抬起手,”橘子说,“他把手指并拢,指腹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这是乔伊斯的嘴唇,”肖恩说,“他值得世间一切红色。莓红的、鲜红的春日胜景,被他收拢为两瓣,温暖柔软地轻压我的双唇。

      “我情难自抑,将舌尖探出去。我尝到咸与涩,是我指缝间汗水的味道,是孤独的味道。孤独的味道是咸与涩。

      “天近拂晓,乳色的光芒从地平线那端像烟一样弥散,许多灰色尖塔的剪影分割了雨的气味。晨星闪耀在朝暮之间,夜星闪耀在黑夜中央。我吹熄蜡烛,房间里却黑暗如初。由于懒得换掉衣服,又不愿弄脏床单,我横躺在两张椅子上,想要胡乱应付这一夜的最后几个小时。可我的头越来越疼,早已到了我应该睡去的时刻,我却无法入眠。木质鲜明地硌痛我的肩膀和头部,我开始发烧。我想也许我要死了,因为我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享受了我一生的全部额定欢乐、全部额定荒诞,全部无果的欲望。

      “如果我要就此死去的话,我希望我能在最后一刻想念乔伊斯,因为他是我短暂的生命里的苦涩之源。怀着悲伤死去要比怀着轻浮的欢乐死去显得可喜和稳重。我像外面的雨之间的空气一样窒息。世界上所有提琴的声音一齐在我脑海里响起一个滑音——应当是一道伤痛的创口。乐手的手指抖得压不住弦。

      “当这首曲子行进到第二部分,活泼的Lebhaft,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快乐不起来了。可我又想起他绿眼睛之中的欢乐之采,于是我较想起他之前还快乐些。

      “哦,乔伊斯,乔伊斯。我既希望你能够清清楚楚地看透我,又害怕我曾在你面前流露出任何爱慕。”

      “晨星闪耀在朝暮之间,夜星闪耀在黑夜中央,”橘子说,“他梦见乔伊斯答应他的求爱,或者乔伊斯向他主动求爱。空气蜜水般缠柔。”

      “世界上所有的提琴一齐响起——”肖恩说,“如果它的第一句真的是一个伤痛的创口,那在之后两段之后,它再回来时,它就完全不一样了。它已经只是一声疲惫的叹息,绞紧大地的胸腔。在最后的两个小节,“庄重”,只要它们靠近了,它们就显得轻佻浮躁,它们就会毁掉所有东西。可是我天生是一个乐观的人,所以我要压制天性,压制希望。

      “只是请允许我嗅那枚橘子。它的芬芳从桌上飘落下来,我也无处可遁,只好心安理得地躺在椅子上。我决意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好人。因我下定决心,黑暗便宽容地接纳了我的存在,遮蔽那将要从夜的□□产生的太阳。睡去的我与未醒的乔伊斯陷入短暂的共情,我们紧紧相连,于永恒的黑暗中。”

      橘子什么也没有说。

      橘子什么也没有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贵公子夜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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