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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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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 年的5月,D省XX江畔的阵地还浸在化冻的泥泞里。风裹着XX江面的冰碴子刮过来,打在军大衣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沙砾混着融雪水在战壕里积出半尺深的泥浆,踩进去能没到小腿肚。霄明蹲在掩体后,军裤膝盖早已被泥浆浸成深褐色,冻硬的布面磨着皮肤发疼。他摸出怀里的相机,金属外壳凝着层细密的水珠 —— 那是凌晨的露水混着昨夜炮火扬起的黑土,在机身上结出斑驳的痕迹,倒比任何装饰都更显锋利,镜头里还能望见远处苏联境内的白桦林,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得像铁丝。
小时候听爷爷讲辽沈战役,总说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枪炮声能震碎骨头缝里的冰碴。那时他信了,直到此刻听见伤员被抬过战壕时压抑的呻吟,才懂真正的残酷从不是声响。是那些被炮弹掀飞的军用水壶里,还剩半壶结着薄冰的凉白开;是急救包上未干的血渍,在寒风里冻成暗红的冰碴,粘在担架上撕都撕不开。
抵达战场的那天凌晨,硝烟裹着雨夹雪飘得人睁不开眼。嫂子王雪梅背着比她人还宽的医药箱匆匆走来,白大褂下摆沾着冻土块,显然是从临时救护所踩着冰壳子一路小跑过来的。“镜头盖别总盖着。” 她抬手帮他理了理歪斜的帽檐,指尖带着消毒水的凉意,像母亲揉过他发顶的温度,“该看的,就得让他们看见 —— 让江那边也看看。”
枪弹声突然在附近炸开,她转身往急救站跑的身影在雪幕里起伏,白大褂下摆翻飞如仓促振翅的白鸟。霄明望着那抹白消失在被雪压弯的柞树丛后,突然懂了大哥让嫂子来前线的缘由 —— 这里的手术台和他的相机一样,都是立在国境线上的界碑。
此刻他正往相机里装新胶卷,指腹蹭过冰冷的金属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脑袋从战壕拐角探出来,军帽檐上挂着片冻硬的桦树叶,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看年纪顶多十五六岁。
“记者同志,你这匣子真能把炮楼拍下来?” 小兵手里攥着支步枪,枪托磨得发亮,他正往靴底蹭着冻泥,“俺们班长说,城里画报上的照片都亮堂得很,能传到关里去。”
霄明把相机递过去让他看,取景器里映出远处被炸毁的边防哨卡,断墙上还挂着半片写着 “保卫祖国” 的红漆标语,纸角在风里簌簌发抖。“不仅能拍,还能让千里外的人看见这墙。”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看见咱们为啥要守在这XX江边。”
小兵突然红了眼眶,把步枪往冻土上戳了戳,枪尖扎进冰壳子半寸。“俺家原先就在江这边种大豆,院里还种着棵老榆树。” 他低头盯着靴底的泥,声音闷得像埋在雪堆里,“炮弹落下来那天,俺爹正往马车上装豆饼呢…… 车辕子断了,豆子撒在雪地里,黑的白的滚了一地。”
远处的炮击声突然密集起来,冰碴子混着泥土簌簌落在两人肩头。小兵猛地把霄明往掩体后拽,自己却半个身子探出去张望,指节攥着步枪护木发白。“别瞅!” 霄明把他拉回来时,看见他耳后有道新添的伤疤,像条泛红的细线,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血痂。
“俺不怕。” 小兵梗着脖子,喉结上下滚动,军帽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俺们排长说了,现在多挨颗炮弹,将来俺们村的娃就不用在冰天雪地里躲防空洞。” 他突然指向东方,那里的云层正被朝阳撕开道口子,金辉淌下来,在冰封的江面上洇出片暖色,“俺梦见过和平的样子,地里的大豆能长到齐腰深,孩子们在江滩上追野鸭,不用听炮声。”
霄明想起临行前给不识字的战士们读的家书,有个战士的妹妹在信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用铅笔描了又描:“等哥哥回来拍江开”。他调整焦距,把那道晨光里的云缝装进镜头,取景器里的光亮得晃眼:“会等到的。等把敌人打跑了,你家的榆树能重新栽,咱还能在江边上竖块界碑,写上‘这里是华国’。”
“真能那样?” 小兵的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裹了三层粗布的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半块冻硬的玉米窝头,边缘结着层细密的霜,“俺揣着这个,就想着和平了能就着新煮的大豆吃。俺娘说,新豆配热窝头,能香到心里头。”
炮声暂时歇了,阵地上响起稀疏的鸟鸣,脆生生的,像谁在远处敲响了冰镩。霄明按下快门,“咔嗒” 一声轻响,把小兵举着纸包的样子定格在胶卷上 —— 那只沾着泥污的手,托着的仿佛不是窝头,是整个沉甸甸的春天。
“肯定能!” 他拍了拍小兵的肩膀,指腹触到对方单薄的肩胛骨,像摸着块正在生长的青杨,“因为咱守的不是阵地,是将来的豆田,是孩子们手里的渔网。”
小兵把窝头重新包好揣回怀里,抓起身边的步枪,枪托在冻土上磕出清脆的响。“嗯!” 他用力点头,声音在空旷的战壕里荡出回音,撞在冰面上又弹回来,“俺们班长说了,只要还有一个人站在这江边,胜利就不是梦!”
风掠过战壕,带着远处达子香花的淡香,混着硝烟味竟也不觉得刺鼻。霄明望着相机里逐渐清晰的影像,突然觉得那些凝结的露水、斑驳的泥痕,都成了最坚硬的勋章 —— 它们证明,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有人在用镜头和步枪一起,托举着即将到来的和平。
这场战争来得快,去得也像XX江上的春汛,5月底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双方像两只互相试探爪牙的熊,没等真正亮出底牌就各自收了势。
5 月底的XX江畔,化冻的江风带着水汽,吹在整装待发的队伍身上。霄明站在队列里,比来时黑了三个色号,颧骨突出得能硌着军帽,左边胳膊吊着绷带,倒衬得他比来时精气神更好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早没了当初的光鲜,金属外壳上坑坑洼洼,镜头边缘缺了块碴,那是他用相机砸向扑过来的敌人时留下的印记 —— 现在倒成了最威风的勋章。
“对,看这边!” 他用没受伤的右手高高举起相机,嗓门比炮声还亮,“想想那些越过江的家伙,咱把他们赶回自家冻土了!”
战士们被他逗得直乐,脸上的风霜都淡了几分。有人故意把胸脯挺得老高,有人冲着镜头比了个握拳的手势。霄明单手按动快门,“咔嗒” 声在江风里格外清脆。谁能想到,刚上战场时连换胶卷都要垫三层绒布的人,现在单手提相机能拍出比谁都稳的画面。
“我们胜利了!” 他对着镜头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又笑着抹了把脸。这场仗让他明白,相机磨花了能修,镜头碎了能换,可那些在镜头里永远闭上眼的年轻面孔,再也回不来了。什么最宝贵?不是锃亮的机身,是能亲眼看见江开的春天,是孩子们追着野鸭跑的笑声。
队伍要往后方撤了。打扫战场时,霄明在曾经的掩体边撞见个熟悉的身影。小兵蹲在泥地里,右手正往土里刨着什么,一道疤痕从他左眉骨一直划到下颌,像条暗红的蚯蚓趴在脸上,定是最后那场突袭留下的印记。
“记者同志!” 小兵抬头看见他,咧嘴笑时牵动疤痕,让那道伤显得更狰狞,可眼睛亮得像晒化的冰棱,“俺找着它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裹得严实的油纸包,一层层拆开,露出半块冻得硬邦邦的玉米窝头,边缘结着层发黑的冰壳。“俺揣了一路,总想着得亲手把它埋在这儿。” 小兵用冻裂的手指捏着窝头,轻轻放进自己刨好的土坑里,“俺娘说过,好东西埋进黑土里,来年准能长出好庄稼。”
霄明蹲下身,看着他一捧捧往坑里填黑土,泥土落在窝头上,像给它盖了床厚被子。“这能长出啥?” 他故意逗他。
“能长出和平。” 小兵说得认真,用手掌把土拍实,“长出不用躲炮弹的麦子,长出能在江滩上跑的娃。” 他突然转向XX江对岸,那边的白桦林在暮色里显出灰蒙蒙的轮廓,“希望下一场战争,永远别来。”
风卷着他的声音掠过江面,像片被吹落的桦树叶,轻飘飘落在融冰的水面上,打着旋儿漂向远方。霄明举起相机,单手按下快门,把小兵低头抚着新土的背影,连同对岸的树林、脚下的冻土都收进镜头 —— 这张照片该叫《种子》。
接受盘问检查的那几天,他总对着墙壁练习单手换胶卷。等到 6 月初终于能回部队时,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黑土。推开哥哥家的门,两个小身影 “呼” 地扑过来,带起一阵风。
“小叔,你回来啦!我妈呢?” 霄诺的羊角辫扫过他的绷带,又赶紧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摸了摸布料,“疼不疼啊?”
霄雨霁拽着他没受伤的胳膊,小大人似的叹气:“小叔辛苦了,我给你按按肩,我新学的手法!”
霄明蹲下来,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折腾。霄诺的指尖软软的,霄雨霁的力道却透着股认真劲儿。看着两张仰起的笑脸,他突然想起战壕里那道泛红的伤疤,想起手术台上染血的白大褂,喉咙像被江水泡过似的发紧。他们拼了命守住的,不就是这些没被硝烟熏过的小脸蛋吗?
“你妈还在医院忙。” 他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战场上下来不少伤员,你妈他们得把人救活了才能回。”
孩子们懂事地点头。霄诺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剥了纸塞进他嘴里:“给小叔甜一甜,妈妈说甜的能治疼。”
夜里霄礼推门进来时,正撞见霄明对着墙壁敬军礼,绷带在胳膊上勒出红痕。他走过去,抬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背,掌心的老茧蹭过对方单薄的肩胛骨:“回来了,挺好。”
“嗯!” 霄明重重点头,水果糖的甜味还在舌尖,混着眼泪咽下去,“哥,活着真好。”
窗外的月光落在相机的伤痕上,像撒了层碎银。霄明摸着机身的凹痕,突然想起嫂子王雪梅说的话:“镜头该擦了,往后的日子,有的是亮堂事要拍。”